世纪末的人类正经历着生存方式的根本转折,而由于任何转折只有落实到伦理学层面时才能彻底实现,所以建构一种新的伦理学已经成为人类的首要任务。近代以来的伦理学存在着根本性的缺陷,那就是它仅仅从人和人的关系角度考虑问题,基本上未在人和物的关系层面上展开。这种类型的伦理学就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学。进入20世纪以来,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学日益暴露出其缺陷,人们开始在人与人和人与物两个向度上建构新的伦理学。史怀泽敬畏生命的伦理学和目前正在兴起的生态伦理学是新伦理学的始初形态。它们的诞生意味着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学正处于被扬弃的过程中。为了更透彻地把握这个根本性的转折,我们需要从伦理学发展的整个过程来考虑问题。以人与人和人与物的双重关系尺度,伦理学的发展过程可划分为3 个阶段:敬畏神灵阶段(前人类中心主义阶段);敬畏人类阶段(人类中心主义阶段);敬畏万物阶段(后人类中心主义阶段)。本文将通过论述这3 个阶段来阐述伦理学和人类生存方式的根本转折。 一、从敬畏神灵到敬畏人类:伦理学的第一次根本转折 原始人并不拥有现代意义上的伦理学,但他们有自己的伦理体系。由于原始人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还直接依赖于自然界,所以他们在面对自然界的其它部分时并没有优越感,而是把自己当作自然界的普通成员。这意味着原始人的伦理体系必然同时在人与人和人与物两个向度上展开,即他们认为这两个向度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物在原始人的伦理体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原始的万物有灵思想决定了原始人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万事万物。尽管万物有灵论受到某些学者的质疑,但是我们可以从逻辑和历史两方面证明它必然是早期原始人的哲学和信仰。 一方面,正如儿童生活在神秘的世界中一样,原始人也置身于神秘的世界中,认为万物之间具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另一方面,原始人对自己有思想这个特征必然有所意识;同时,精神活动的神秘品格又会使他们产生最初的灵魂观念;而原始人的类比思维模式又会使他们认为万事万物都有类似于灵魂的东西,并因此产生各种类型的万物有灵思想。既然万物有灵,那么万物在本质上就是平等的。原始人的伦理体系以敬畏神灵为其最根本特征,而敬畏神灵也就意味着敬畏万物。一片树叶、一块石头、一个石斧、一只鸟在原始人看来都有不可侵犯的尊严,一旦侵犯了它们,就要通过特定的仪式表示抱歉、赎罪或感恩。对于有生命之物,更是如此。法国学者列维—布留尔生动地叙述了某些原始部落中的赎罪—感恩仪式:“放置野兽时要让它的脚对着它; 在它面前摆着几碗tesvino和其他各种食物。每个人依次走到鹿跟前,用手抚摩它, 从鼻子一直摩到尾,同时感谢它让自己被打死。‘安息吧,大哥?’(如果是雌的就叫大姐)巫师可以对死兽发表一套长篇讲话……‘你给我们带来了羽毛,我们深深地感谢你。’”(注:(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230页。 )由这个仪式可以看出:原始人认为自己与其它有灵的事物是平等的;人相对于其它生物而言并没有特权;人杀死其它动物是一种不得已的谋生行为;这种谋生行为并不代表人类力量的强大,而被理解为其它生命对于人类的善意奉献,所以人必须向那些奉献了自己生命的生物表示感恩。这种敬畏万物的伦理思想调节着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使人将整个自然界当作自己的家园。 然而敬畏万物的伦理学思想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中由于以下原因而逐渐走向衰落:(1 )原始人在漫长的生存实践中发现某些事物对于他们的意义更为重大,因而必然形成有关万物的等级观念。也就是说,虽然万物有灵,但是毕竟有某些物比其它物更强大和重要。(2 )与此过程同步发生的是原始人分类能力和概括能力的增强,于是众多有灵的万物便被分为若干种类,而那些对原始人意义特别重大的事物便从万物中脱颖而出。(3 )原始人的类比思维方式又会使他们按着自己的形象塑造这些脱颖而出的事物或神灵,使它们成为具有人的形象的诸神。日、月、星、辰、雷、河、海、风、土地乃至真、善、美等人类学属性都变成了相应的神,如太阳神、月神、正义之神,等等。这样,敬畏神灵的伦理学就具体化为敬畏诸神的伦理学。 在这个转折过程中,一方面是人的地位同时获得了提升和贬抑。首先,人本来与其它生灵处于平等地位,但是诸神的诞生却意味着有某种高于人类的存在者。其次,在以诸神为最高级位的等级体系中,人的地位虽然低于诸神,但却高于诸神之外的其它存在者,因为人在赋予诸神以人的形象的同时也就假定了人与诸神具有更密切的关系。从根本上说,人的地位的提升在这个过程中是主要的:诸神的形象归根结底是人的形象的投射和放大,所以敬畏它们就成为敬畏人类的尺度。在这个转变中我们可以看到人类中心主义的萌芽。人在敬畏诸神的同时开始以神的名义为事物划定等级。除了少数被人当作诸神的原型的事物外,物的地位受到普遍的贬抑。它们不再处于与人平等的地位,而被当作低于人的存在。 当多神崇拜转为一神崇拜时,这种对物的贬抑也达到了顶点:诸神毕竟还代表人之外的事物,而上帝作为惟一的神则完全是人的本质的外化。古希腊哲学家塞诺芬尼认为“神是独一无二的”,“神是全视、全知、全闻的”,“神毫不费力地以他的心思左右一切”(注:全增嘏主编:《西方哲学史》(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7页。),而这种意义上的神实际上是纯粹的精神,即以宇宙为身体的大心。显然,上帝完全是人的精神活动的投射,是人自身的超越理想,是脱离了人的身体的精神。也因此,上帝本质上就是人的利益的代表。《圣经》中的上帝在造出了野兽、牲畜、昆虫之后说:“我要照着我的形象,按照我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注:《旧约·创世纪》。)这句话中有两点值得注意:(1)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的,而其它事物则不是, 所以人在地位上高于上帝的其它创造物;(2 )上帝创造人是为了让人管理世界上的其它事物,所以人类在诞生之际就是世界上其它事物的管理者,宇宙的等级体系是上帝—人—万物。由于上帝的惟一属性是不存在的,所以以上帝为最高存在的宇宙图式实际上是隐蔽的人类中心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