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最重要成果是历史观的变革。关于这个变革,过去人们已谈论了许多,似乎再也没有可言说之处。但我认为,这个问题在今天的哲学历史观研究中,恰恰是值得重新探讨的举足轻重的课题。通常认为,马克思历史观的变革就是从唯心史观转到唯物史观,这当然不错。但过去我们并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个转变的丰富而深刻的内涵。我现在认为,这个转变至少包含了如下四个相互联系的坐标系统转换:从唯心主义向实践唯物主义的转变是最根本的,同时还伴随着社会历史空间坐标、时间坐标、价值坐标的转换。在这一系列转变中,马克思不但与唯心史观分道扬镳,而且与忽视人的主体能动性的旧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划清了界限;不同旧唯物主义划清界限,就不可能彻底克服唯心史观。 关于从唯心史观向实践唯物主义历史观的转变,人们已经谈论很多,这里着重谈谈后三个转变及其同第一个转变之间的内在联系。 社会历史空间的坐标转换 唯物史观在社会历史空间坐标上的转变,是空间视野的转换,即以世界历史的宏大视野取代民族的、地域性的狭隘眼界。关于这个方面,1986年我在《社会科学辑刊》第6 期上发表的《坐标变换和唯物史观》一文已有论述,这里只阐述其要点,并作若干补充。 唯心史观的基本特征:在实践和观念的关系上是观念中心论;在空间坐标上是狭隘的民族或地域中心论。针对着唯心史观的这两个局限性,马克思的历史观变革:(1 )主张从物质实践解释观念的形成及其实质,强调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2)破除狭隘的民族或地域中心论, 从世界普遍交往的观点考察各民族及其相互关系。这后一个观点转变,即空间坐标变换,乃是实现前一个观点转变,从实践唯物主义观点来观察社会历史变革的必然逻辑结论。因为物质实践包括两个不可分割的侧面: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在物质生产的主导作用下,二者互为前提、互为媒介。所以,物质交往活动,即人们在物质生产和物质消费过程中的相互作用,势必成为唯物史观观察社会问题的一个重要参照系。而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对外扩张性,世界市场的建立,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已经开始从民族内部的或狭隘地域性的交往向各民族间的“世界普遍交往”扩展,个人的社会存在已经开始从狭隘地域性的存在向“世界历史性的存在”转变。这正是马克思在历史观上实现的社会空间坐标变换的社会物质实践根据。 这个转变的意义非同小可。社会历史发展是以民族为本位的,而每个民族所处的自然和历史条件的特殊性,其发展道路都是独一无二的,正如人的个性一样。因此,单纯从某一特定民族或地域考察社会历史问题,很难把握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性。但是,如果把坐标系从民族的、地域性的狭隘眼界扩大到世界历史的宏大视野,则有可能科学地揭示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性。其一,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是各民族之间相互作用的过程,因而,只有从各民族之间的相互作用的重大历史事件中,才有可能发现历史发展的规律性。其二,只有在各民族的相互比较中,才有可能区分社会历史的主要现象和次要现象,从中找到客观尺度,从而通过科学抽象揭示普遍、具有规律性的东西;从而才有可能准确地把握每个民族国家的特殊国情。 由于这个变革,马克思得以确立共产主义事业胜利的基本标准:生产力的普遍发展和世界普遍交往的发展。这个论断已为世界历史的进程所证实并还在证实着。 世界交往是世界各民族之间以各种可能的方式的相互作用,包括以文明的和不文明的、和平的和暴力的、人道的和不人道的、经济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等等方式的相互作用的过程,总而言之,是矛盾的不断产生和不断解决的过程。而生产力的普遍发展和世界交往的普遍发展,不仅是解决每个民族内部阶级矛盾的过程,而且也是一个解决世界各民族之间矛盾的过程。把内部矛盾转换为外部矛盾,把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冲突,这种情况是很常见的。而所有的矛盾都必然地归结为基于物质利益的矛盾,例如争夺自然物质资源的矛盾,争夺销售市场的矛盾,争夺廉价劳动力的矛盾等等。其它表现于观念形态的矛盾,如美国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所谓“文明的冲突”、宗教冲突等等,也不过是这种物质利益矛盾的或多或少曲折的反映而已。 社会历史时间的坐标转换 在历史过程中,空间和时间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而且在社会时空结构中,时间因素比空间因素更重要。社会历史过程中时间和空间的关系是辩证的,这深刻地体现于马克思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命题中:“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在对抗的社会里,人们之间基于物质利益的矛盾和斗争,归根到底是争夺生存时间和劳动时间的矛盾和斗争。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实质上就是“盗窃他人的劳动时间”(马克思)。在社会生活中,时间的浪费是最大的浪费;劳动时间的节约是最大的节约。资产阶级之所以能奔走于世界各地,建立世界市场,正在于资本吞噬了工人的剩余劳动时间,获得了冲破一切空间限制的巨大能量,从而“用时间去消灭空间”,极大地扩大了交往空间,使人们的狭隘地域性的存在转变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 唯物史观强调时间因素在历史过程中的头等重要性,是克服机械唯物论的时空观的必然逻辑结果。在社会历史领域忽视时间因素的作用,是和忽视人在实践活动中的能动作用相联系的;而重视时间因素的作用,是和强调人的主体能动作用分不开的。社会生活的空间形式,不过是社会历史时间的凝结。在实践活动中,在劳动中,主体的客体化就是时间的空间化。社会历史时间作为人的积极存在方式,由于实践活动而被赋予活力而成为能动的因素。因此时间就成为人的发展的空间。在世界普遍交往的时代,世界历史作为人类的发展空间,是人类的劳动时间的结晶。 唯物史观在时空结构上的坐标转换,还表现于时间的三个维度即过去、现在、未来三者之间的关系上。旧历史观仅限于从过去解释现在和未来,因此势必走向僵化;而唯物史观则不满足于从过去解释现在和未来,更强调从现在说明过去(用“人体解剖”说明“猴体解剖”),从未来规定现在。面向未来乃是人类的劳动实践的突出特征。劳动实践是劳动者有目的的活动,“是作为规律决定着他的活动的方式和方法的”(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20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 1972。)。在时间坐标上,目的是代表未来的东西,是主体关于客体的未来理想模型。目的作为规律规定主体的活动方式和方法,正是以客观规律所指向的未来规定现在。这也是整个人类实践活动的本质特征。唯物史观的时间坐标就是以实践的这个本质特征为根据的。从未来规定现在,也正是唯物史观的价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