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罗马时期是西方历史学起源与初步发展的时期。正因为如此,该时期历史叙述的萌芽与最初形态难以在时间与性质上准确定位。这里所说的历史叙述是指人们对过去自身的社会行为及文化背景的描述。历史叙述产生和发展的过程事实上也是历史学诞生的过程。历史叙述对我们而言,更具意义之处在于它本身是一种社会历史行为,而不仅仅因为它生产出诸多历史叙述作品。本文试图将古代西方历史叙述视作古希腊——罗马人在其特定时空下的一种社会实践,从而考察古代西方历史叙述的起源、发展的动机和历史意识萌生的线索。 一 古代西方历史叙述类型 古代西方社会与我们时隔已久,我们不得不从其文字作品中观照历史叙述行为。怎样的行为能称得上是历史叙述行为呢?历史叙述行为指人们为了某种已知的目的或未知而又实现了的目的进行的叙述,通过这种叙述,过去形成的精神与物质产物经由语言传递给听者,从而为新的历史创造同时提供可靠的参照背景和驱动力。 既然我们考察的是一种行为,那么我们就要问,什么是产生历史叙述的动机。在声称追求科学历史学的今天,我们很容易罗列种种因素,解释为什么要叙述历史,进行历史学研究。但在古代史学实践中,叙述的动机本身是从无到有的,因而必然显示出它的不成熟性与表现类型的多样性。在现代,我们可以按照图书分类法将各种书籍大致不差地分入各个学科门类,因为哲学、历史学、文学、艺术等学科在现代社会中是相对独立的,然而在处于概念化过程初期的古代社会,各学科交融于一体,分类并不明确。可以断言的是,现代学科正是在这个时期最初迈出走向相对独立地位的步伐。历史学归属其中,从对历史叙述各种类型的分析中,我们能看出历史叙述动机的生成与加强的进程。 在现代意义上,古代西方可称为历史叙述作品的有《希罗多德历史》、《伯罗奔尼撒战争史》、《高卢战记》、《塔西佗〈编年史〉》等等,但仅靠这些作品来研究历史叙述的起源是有限的。我认为神话、史诗、谱系与传记、编年史、叙事史一样,都是历史叙述作品,并按照叙述动机的不同将它们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神话,第二类是史诗、谱系及传记,第三类是编年史和叙事史。在我对各种历史叙述类型产生的动机之分析中,我认为,它们分别表现了历史意识萌生之线索的不同阶段,因此,对古代历史叙述类型的分析也将有助于加强对历史意识的认识。 二 神话与认知传统社会 在神话学家和文化人类学家看来,神话是“涉及超人存在的关于传统社会的神圣叙述。”(注:Peter Heehs,"Myth,History,and Theory"HISTORY AND THEORY Vol.33(1994)No.1 1-19。)也许因为我们的思维中占统治地位的是逻辑思维,对于神话这种虚幻而非逻辑的东西,很少有人将它纳入历史叙述作品的范畴。然而,神话虽不同于现代历史叙述,却是它的起源之地。神话在一些欧洲语言中用词有如:英语中用myth、mythos、mvthus,法语中用mythe,它们都源于古希腊语muthos。根据陈中梅的研究,muthos在荷马史诗中通常表示“叙说”、“话语”等,到公元前五世纪,该词的形容词muthodes开始表示“离奇的”、“不真实的”等意思。muthos与logos也开始被加以区分,后者指真实可信的叙述。这种区分在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的著述中都有所见。(注:亚里斯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第1版,第197页。)由此,我们可以初步断定,在公元前五世纪以前,muthos一词基本指代所有我们认为真实的或虚构的叙述。这也说明,早期古希腊人对叙述的真伪还没有能力进行区分,或者说他们对神话世界和现实世界还不能明确区分。 现代神话学研究已充分认识到神话的意义。卡西尔认为,“虽然神话是虚构的,但它是一种无意识的虚构,而不是有意识的虚构:原始精神并没有意识到它自己的创造物的意义,揭示这种意义——探查在这无数的假面具之后的真相,乃是我们,是我们的科学分析。”(注: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2月第1版,第94页。)我们要关心的是,这种真相是否通过无意识反映了原始人的历史。在卡西尔看来,“神话、语言和艺术起初是一个具体的未分化的同一体,只是逐渐地才分解为三重独立的精神创造活动方式。”(注:卡西尔:《语言与神话》,于晓等译,三联书店1988年6月第1版,第113页。)事实上,历史又何尝不属于这个同一体呢?正如C.H.朗所指出:“原始时期是各种模式的储存库,当代社会一切重要的知识、表述和活动都是建立在其基础上。虽然从后来的知识条理和社会秩序来看,神话似乎是非逻辑和非理性的,却是对它们的起源的描述。从这个意义上说来,神话是作为最初的原则(即原始型)存在的。”(注:C.H.朗:《神话学》,王炽文译自《美国百科全书》1980年版第19卷。载于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研究部编《民间文学理论译丛》第一集,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8月第1版,第84页。)原始居民的思维从现实生活中丰富的特殊性向概念化的一般性发展过程中,神话与语言一样,是这个过程的最初阶段,而历史一直随着这个过程改变自己的叙述方式。如果现代的逻辑思维首先将那些在神话与语言同一的阶段中包含的叙述视为虚构,那就难以发现其中蕴藏的真实内容。当然,如果我们企图通过对神话的研究而获得一种实体性的历史,即从神话中提炼出一种近现代意义上的客观历史叙述,那是难以做到的,我们有可能了解的是原始神话观念中所包含的历史意识。叙述作为意识传递的方式,使人们有可能在神话的叙述行为中发现它。 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中将产生神话的神秘思维称为原逻辑思维,认为:“如果说,逻辑思维不能容忍矛盾,只要它一发现矛盾,它就为消灭它而斗争,那么,原逻辑的和神秘的思维则相反,它对理性要求是不关心的。它不寻找矛盾,但也不避免矛盾。”(注: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1月第1版,第449页。)原始人在理性尚未发育时期,将他们所感触到的现实都归结为神的作用。既然他们无力发现矛盾,也就相信所感即所见。在现代人看来是十足悖论的解释,原始人确信无疑。他们从不寻找因果关系,从不认为如果解释必须遵守逻辑法则。他们的原逻辑或非理性思维与其说不关心矛盾,不如说根本就不知道存在着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