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士绅阶层的分化与基层政权的蜕化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先明,男,1957年生,山西大学历史系教授。(太原030006)

原文出处:
浙江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随着近代社会结构的转型和文化变迁,传统的士绅阶层发生了剧烈的分化,并由此形成士绅阶层社会角色和社会地位的历史性变动。士绅阶层的分化动摇了清王朝统治的社会根基,并且在社会转型过程中起了“中介作用”。由于中国社会近代化进程的低度发展和城乡社会发展的严重不平衡性,作为传统农村社会“精英”阶层的士绅们大批流向了城市,从而使农村基层政权落入“劣绅”之手,造成清末民初乡村政权的严重蜕化。农村社会矛盾的日趋尖锐和激化,造成了基层社会的无序和骚乱,并由此形成中国革命的一个突破口。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1998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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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近代社会结构和文化结构的剧烈变动中,尤其是在新学堂取代科举制度的变革过程中,作为封建统治社会基础的绅士阶层,发生了剧烈的分化。由此,他们活动的广度和深度,都在超越传统的同时获得了新的时代内容。同时,分化了的士绅阶层的流向和行为方式,又对传统乡村政权结构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影响。

      一

      与“卧碑”戒律下谋取地方权力的传统绅士阶层的拘谨行为不同,分化了的绅士阶层是在新的“自由”、“民权”时代潮流的推动下,公然谋取属于自身的“合法”权利的。他们不仅具有强烈的国家观念,而且也由此形成了公民权利观念。因而,在资产阶级政治观念的引导下,通过地方自治来扩充士绅的参政权,便成为20世纪初年分化士绅最热中的活动。地方自治是分化绅士们摆脱封建专制控制,获得对于地方社会控制权利的最好形式。专制皇权统治必须是无上权威和绝对臣服的统一,但在20世纪的中国社会中,皇权却并非神圣不可侵犯了。积极投身于地方自治活动的士绅们,已经或多或少地接受了近代西方政治学说,尤其在培养专门自治人才的“自治所”中,士绅们以速成的教育方式,受到了较为系统的资产阶级的政治文化教育。

      在分化中形成的“绅商”或具有双重学历的“新绅士”,逐渐在社会变动中组成一股新的独立的社会力量,他们“内而资政院,外而谘议局”(注:胡思敬:《退庐疏稿》卷2,第35页。), 由乡居走向公开合法的政治大舞台,开始为自身的利益而斗争。不过,斗争本身已不再是传统的官绅之争,而是披染了资产阶级的政治色彩。在清末,从事地方经济、学堂、新政以及自治和咨议局活动的主体,都是具有传统功名身分的士绅。然而,这种士绅很多属于正在分化的向资产阶级转化的士绅,已不是纯粹的旧式士绅了。在各地谘议局议员中,不乏受过新式教育甚至留学日本者。由于议员在登记出身背景时相对注重于传统功名,常常略去新知教育学历,因此很难准确统计接受新学教育的议员数字。据可查资料统计,留学出身的议员约有近百人,在国内法政或经世学堂毕业者不足50人。显然,这样的数字是极不准确的,因为仅在河南省谘议局96名议员中,有新知者就占三分之一。(注:张朋园:《清季谘议局议员的选举及其出身分析》,《中国近代现代史论集》第16 编, 第366页。)在各省议长、副议长出身背景的统计中,可以查知有20 人是留学生或新学堂毕业生(同时兼有传统功名),他们占总人数63名的近三分之一(注:参见《时报》,宣统元年11月8日,《中外日报》, 宣统元年11月9日。)。 广东谘议局中94名议员虽然全部都是拥有举贡生员或进士身分的绅士,但他们也程度不同地发生了新的转化,其中有24人经营商业,20人从事近代文化教育事业,10人属于传统团练局的绅董。他们大多数不是旧式耕读之家的乡居绅士,大多数并不直接经营土地;很多人都有新的职业和经济来源,94%居住在城镇(注:贺跃夫:《广东士绅在清末宪政中的政治动向》,《近代史研究》,1986年第4 期。)清末谘议局是资产阶级立宪派聚集的营垒,而谘议局成员的主体又是士绅阶层。分化中的士绅阶层,相当一部分毅然走上推翻清王朝的革命道路,投身到民主革命的洪流中。

      士绅阶层在封建社会统治的历史中,向来是皇权政治牢靠的社会基础。然而,20世纪初年绅士阶层的剧烈分化,则从根本上动摇了清王朝的统治。失去基础支撑的清王朝的封建统治大厦,将在它衰世末年的风雨飘摇中随时坍塌。悠悠岁月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可以改变一切固有的事物。在1851年太平天国的强烈震撼中,各地绅士以办理团练的方式,成就了作为封建社会统治基础所应成就的事业,合力扼挽了清王朝既倾的狂澜。然而,当1911年第二个辛亥年再度出现时,面对武昌起义掀起的革命风暴,分化的绅士们非但不能汇聚在清王朝的龙旗下,反而投身到革命浪潮中,共同把清王朝送入死亡的谷底。以谘议局为中心的各省绅士,大多数在革命爆发后纷纷加入革命行动。湖北谘议局首先响应,议长汤化龙、副议长张国榕、夏寿康,议员阮毓崧、沈维周、刘赓藻等都在革命军政府中担任了要职。此外,湖南绅士谭延闿、浙江绅士汤寿潜、四川绅士蒲殿俊均担任了军政府都督。曾经对清政府一直持妥协态度的苏绅张謇,也发生了根本性逆转,积极为民主共和制度建立而努力。他在请辞宣慰使及农工商大臣电中,一方面对清廷倍加指责,一方面明白揭示自己的共和主张:

      ……三年以来,内而枢密,外而疆吏,凡所以违拂舆情,摧抑士论,剥害实业,损失国防之事,专制且视前益剧。……人民救护矿权无效,求保国体无效,求速开国会无效,甚至求救灾患亦无效。……人心决去,大事可知。今则兵祸已开,郡县瓦解,环观世界,默察人心,舍共和无可为和平之结果者,趋势然也。(注:《张季子九录·政闻录》卷三。)

      四川绅士蒲殿俊也是在革命爆发的关键时刻,决心舍弃对于清王朝的最后一线希望而转向革命的。他在愤激之余说:“国内政治已无可为,政府已彰明较著不要人民了。吾人欲救中国,舍革命无他法。我川人已有相当准备,望联络各省共策进行。”(注:粟戡时:《湖南反匪追记》。)

      由于各地经济、政治、文化发展的不平衡,地方绅士在革命爆发后的表现和作用也不尽相同。但是,不管起义光复的具体形式如何光怪陆离,“所有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即带有明显地方文化倾向的士绅、地方行政官员和地方军事首领掌握着这次斗争的大部分领导权。”(注:孙立平:《辛亥革命中的地方主义因素》,《天津社会科学》,1991年第5期。)在武昌起义后不到两个月时间内,全国15 个省成功地实行光复而脱离了清王朝统治,其中鄂、晋、陕、湘、黔的政权很快就被地方士绅所掌握。贵州独立后军政府的第一次安民告示,也是盖用的由士绅组成的谘议局的关防。皖、浙、赣、苏、桂、粤、闽、川、鲁9省, 则是由地方士绅、地方行政和军事官员宣布独立的,行政权力基本控制在士绅手中。在各州县的独立活动中,地方士绅们的作用更为明显。有些新士绅力量较强的地区,基本上是由士绅们自动聚议宣告光复,脱离清朝统治,并由士绅组成军政府,如浙江的镇海、新登、温州、象山、建德,江苏的松江、嘉定、太仓、江阴、高邮等地(注:见有关各县方志。)。有些地区则是士绅们主动请兵帮助光复,组成军政府的,如川沙县、吴江县等(注:《川沙县志》卷23,故实志;《辛亥革命回忆录》, 第278页。)。有些则是士绅接受革命党人的指示或接受军政府委派,回当地发起光复活动的。事实上,革命爆发后,革命党人就把各州县光复的重任主要寄托在士绅身上。如湖北军政府成立后,首以安定地方,革除陋习为务。“其时各属旅省士绅,纷纷呈请回籍,倡办团练,以保卫地方治安。军政府曲循其请,派赴各属,尤以军各部委派者为多。”(注:胡祖舜:《武昌开国实录》下,第68页。)在新组成的地方政府中,士绅们也占有一定地位。因而,地方士绅阶层不仅仅是革命光复的主角,也是各地光复的最大获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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