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沧桑说戊戌 唐振常 百日维新,何其短暂!然而,这短暂的百日,却铸就了历史的长远。设想当年,诏书连下,奏章飞上,士人争向西方寻求借鉴,人民仰首祈望变革,一时之间,这沉睡了二百多年的帝国,似乎觉醒了,尽管并没有很多的改革实际行动,毕竟咆啸之势已成,奔腾即将跃起。历史充满了希望。无何,转瞬之间,光绪皇帝软禁瀛台,六君子血染菜市口,康梁亡命海外,陈宝箴革职永不叙用,新政尽废。新政可以废于一时,历史开回了倒车,但是,维新的思想不灭,历史的希望永在,人心思变,这是怎么样的倒车也阻挡不了的。试看后来由清政府颁布实行的清末新政,远远超过了它当年所禁止的内容,证明了嘲弄历史者终被历史所嘲弄。然而,时间来不及了,社会解体,清朝政府一命呜呼。历史沿着另一个指向前进。 要说戊戌维新,得看历史发展之由来。历史事件发生于此时,溯其本源,有以致之。甲午之役,败于蕞尔岛国日本,李鸿章辛苦经营十年的北洋水军毁于一旦,陆师则湘、淮、毅、盛皆不足恃,连遭败绩,国亡无日,朝野震动。乙未签订马关条约,丧权辱国,民愤已极。于是,一批批知识分子以不同的方式走上求变之道。康有为联合在京应试举人数度上书倡变法,章太炎走出书斋,开始言变法维新,蔡元培始求西学,探维新之道。而是时(丁酉,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德国强占胶州。次年(戊戌)各国继之,俄占旅大,法占广州湾,英占威海,大有瓜分中国之势,国事更危。是年春为会试之期,各省举人相继入京,康有为等成立保国会,参加者达数百人,声势大过于前此在京成立的粤学会、闽学会、关学会、蜀学会等。保国会成立之后,地方性的保滇会、保浙会等,亦相继以起,一时声势大张。这种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结社集会的方式,使爱国求变的呼声大盛。正在此时,多次阻止光绪召见康有为的恭亲王奕死,康有为等促于下,翁同龢谋于上,于是而有四月二十三日(6月11日)定国是之诏下。百日维新从此开始。 百日期间京中维新经过,论者多矣。除此,不应忽略湖南地方的维新措施。早在乙未(1895年)陈宝箴任湖南巡抚起,即力办新政,而丁酉(1897年)梁启超偕其康门同学数人应邀入湘主讲时务学堂,带去了更多的新学。湖南是经历了新政实践的。据陈三立《巡抚先府君行状》所述,陈宝箴在湖南为政之大要“在董吏治,辟利源;其大者在变士习,开民智,饬军政,公官权。”其具体施为是,“既设矿务局,别其目曰官办,商办,官商合办;又设官钱局,铸钱局,铸洋元局,……又通电竿,接鄂至湘潭,……而时务学堂,算学堂,湘报馆,南学会,武备学堂,制造公司之属,以次毕设。又设保卫局,附迁善所,……又属黄君(遵宪)改设课吏馆,草定章程。又选取赴日本学校生五十人,待发。其他蚕桑局,工商局,水利公司,轮舟公司,以及丈勘沅江涨地数十万亩,皆已萌芽发其端。由是规模粗定。当是时,江君标为学政,徐君仁铸继之,黄君遵宪来任盐法道,署按察使,皆以变法开新治为己任。其士绅负才有志意者,复慷慨奋发,迭起相应和,风气几大变。湖南之治称天下,而谣诼首祸亦始此。” 以上引录稍多,藉以明湖南新政之内容及实效。而陈三立助其父办新政,所言自确切可信。于此,可知陈宝箴是躬行实践其维新之政,非空言变法立异以为高,这在当时是独树一帜的。陈寅恪先生尝论其所以如此,在所撰《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文中,先生谓当时主张变法者实有不同之二源,不能混一而论。先生说:“咸丰之世,先祖(振常按,即陈宝箴先生)亦应进士举,居京师。亲见圆明园干霄之火,痛哭南归。其后治军治民,益知中国旧法之不可不变。后交湘阴郭筠仙侍郎嵩焘,极相倾服,许为孤忠闳识。先君(振常按,即陈三立先生)亦从郭公论文论学,而郭公者,亦颂美西法,当时士大夫目为汉奸卖国贼,群欲杀之而甘心者也。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见义乌朱鼎甫先生一新《无邪堂答问》驳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说,深以为然。据是可知余家之主变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这就是陈三立《巡抚先府君行状》所说:“府君盖以国势不振极矣,非扫敝政,兴起人材,与天下更始,无以图存。” 两源不同。陈宝箴、三立父子和郭嵩焘主张变法之源,是“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即是经过实践和观察,觉察旧法不能不变,而变的依归,则是借鉴西法。上举在湖南的施为,均是从此得来。康有为所行,则是托古改制,以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出孔子改制言变法。诚然,康有为亦窥西学,甚至于对西学的了解,可能比陈宝箴要多,然一无陈宝箴治军治民之实践,便显空泛;二是依托附会,行之之道乃成无据。甚而处处依托中国古制古法,其所引介之西法西制,不免逾淮为枳非其本样了。同样一个变法,两源不同,所行两是。《巡抚先府君行状》说:“康有为之初召对也,(先府君)即疏言其短长所在,推其疵弊。”陈宝箴和赞成新政的孙家鼐都曾请毁《孔子改制考》一书。张之洞亦不同意孔子改制之说,谭嗣同办《湘学报》倡素王改制之说,张之洞曾电陈宝箴驳谭说。陈宝箴最推许最知己的同道是郭嵩焘。正因为两源不同,康有为托古改制以言变法为宝箴父子所不喜,创办时务学堂时,黄遵宪力荐康有为主讲,陈宝箴询之陈三立,“对以曾见新会之文,其所论说,似胜于其师,不如舍康而聘梁,先祖许之。”(《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这便是梁启超主讲湖南时务学堂由来。 历史演进变化,与维新派同时应运而生的新兴势力,尚有袁世凯领导的北洋新军和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力量。乙未和议告成,即议裁军和改编军队。后议军:湘、淮、毅三军各留三十营,由魏光焘、聂士成、宋庆三人各为总统。炮台守军、北洋亲兵等,则汰弱留强,力加整顿。至乙未十月间,胡燏芬所统定武军七千人,归入袁世凯接统,于湘、淮、毅三军之外,袁军别树一帜,成为北洋后起之秀。及后小站练兵,营垒既建,又复赴各地大量招募兵丁,配置骑兵,备置新式枪炮,重行编训,教官多来自德国。军中干部,多用淮军、毅军旧人,下级干部多出身天津武备学堂。新军逐加扩充,其干部多成一时将帅,遍布全国。辛丑和约之后,袁世凯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他所统领的北洋新军取代了其他诸军。而他分布于全国的手下将帅,便成了民国初年人所习知的北洋系军阀。袁世凯还是凭藉了北洋新军,成为不可一世的人物,为中国军阀之祖,左右政坛多年。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力量,大兴于庚子(1900年)之后,屡扑屡起,形势所致,人心拥护,后来居上,终于武昌一呼,清室倒台,民国以成,尽管这民国的命运亦夫悲惨可怜,跌跌起起,艰难之至,毕竟历史起了大变化,首义之功不可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