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复的国家学说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华兴 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原文出处:
复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严复的国家学说集启蒙与批判为一身。甲午后,他扮演着“盗火者”普罗米修斯的角色,以从西方引进的思想学说为解剖刀,剥露了君主专制“以奴虏待吾民”的狰狞面目,传播了民为“天下之真主”的真理。严复的国家学说以“自强保种”和谋求富强为崇高目标,而以开民智和教民知学为根本手段。但从政治实践考察,传播先进理论的严复却由维新变法的稳健派,一变而为辛亥革命的反对派,再变而为拥袁称帝的“六君子”——迹近乖离的变化路向,是否包含必蜕必变的机理?是否蕴涵若干合理的思考与深刻的哲理?……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1998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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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家学说的更新是中国近代政治转型的思想前提;国家制度的变革——由君主专制到民主共和,则是近代中国争取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的重要保证。作为“清季输入欧化之第一人”(注:引自严群“严译名著丛刊”序,《孟德斯鸠法意》上册,商务印书馆1981年11月版。)和中国近代杰出启蒙思想家的严复,其国家学说前期理论新锐而实践保守,后期则从向西方寻找真理回归孔孟之道。严复一生以“统新故而视其通,苞中外而计其全”(注:《与〈外交报〉主人书》,《严复集》第3册560页,中华书局1986年第一版(下同)。)自励,但终局不是“修古而更新”(注:《法意》按语,《严复集》第4册981页。),却是崇古而弃新。从严复迹近乖离的言行轨迹中,人们能肯定他的哪些独特贡献,又能提取哪些理性借鉴?对此,本文试图加以索解。

      一、双刃剑:启蒙与批判

      19-20世纪之交,在国家学说从传统向近代转变的新陈代谢过程中,严复建立了巨大的功勋。他对西方近代国家学说的传播和对中国传统国家学说的批判,为戊戌变法和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到来,作了必不可少的舆论准备。

      介绍西方国家制度和议会政治,魏源时代即已开始,王韬时代常有所见,《万国公报》也有佳作;但是,透过西方国家制度的外壳和政治运作,由表及里,深入介绍国家学说,从理论上吸取其精华,则开创之功非严复莫属。早在1895年3月,严复就曾引用西方学者的言论,称颂民主制的国家制度,强调:“国者,斯民之公产也,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注:《辟韩》,《严复集》第1册36页。)对于这一惊世骇俗之论的学理依据,严复后来在自己的论著和译文按语中作了深刻阐述。

      关于国家制度,严复认为:“五洲之制,不出二端:君主、民主而已。君主之国权,由一而散于万;民主之国权,由万而汇与一。”君主制和民主制国家的本质区别在于:“一国之中,君有权而民无之者,谓之君主”;“民有权而自为君者,谓之民主。”所谓“君民并主”,“则其君民皆有权”,只是“其中或君之权重于民,或民之权重于君”(注:引文均见《法意》按语,《严复集》第4册937,950页。)。显然,在严复看来,只有权力掌握在人民手中,“民有权而自为君”的民主制国家,国家才是人民的公产,官员才是人民的公仆。他还从历史进化论的观点指出:“民主者,治制之极盛也。使五洲而有郅治之一日,其民主乎?”(注:《法意》按语,《严复集》第4册957页。)给予民主制的国家制度以充分肯定和热情赞扬。

      孟德斯鸠将各国的政体区分为共和政体(Republican,严译“公治”)、君主政体和专制政体三种,认为:“公治者,国中无上主权,主于全体或一部分之国民者也;君主者,治以一君矣,而其为治也,以有恒旧立之法度;专制者,治以一君,而一切出于独行之己意。”(注:严复译《孟德斯鸠法意》上册第21页。)对于孟氏上述观点,严复有同意也有分歧。同意的是,民主制国家与共和政体都以主权属于人民为基准,两者因缘共生,表里一致;分歧的是,既然君主政体和专制政体都以“治以一君”为特征,那就很难以“有法、无法”加以区分。因为,君主无法无天,“以恐惧为精神,以意旨为宪法”;由于君无法民无权,国家必然陷于“无道之专制”。但是,君主政体即便有法,国君照样可以“超乎法之上,可以意用法易法而不为法所拘”,按诸史鉴,“秦固有法”,却为“专制之尤”。可见,在君主政体下,无论立宪、专制,一切“惟其所欲”,“又何必斤斤然,为谨其分于有法无法也哉!”事实上,严复不但从理论上坚持以人民是否掌握国家权力,而不是以形式上的“有法无法”,作为划分国家制度和政权形式的标准,而且在对孟德斯鸠学说的“取便发挥”中,精辟地揭示了君主国家与专制政体的内在联系。此外,严复还十分推崇三权分立和议会民主,认为西方“立宪之国,最重造律之权(按:即立法权),有所变更创垂,必经数十百人之详议。议定而后呈之国主,而准驳之。此其法之所以无苟且,而下令常如流水之原也。”(注:《法意》按语,《严复集》第4册,949-950,938-939、995页。)

      19世纪末,一对中国古老的哲学范畴——体用观,在国家问题上引发人们广泛的思考:究竟什么是西方社会的体或什么是资本主义立国之本?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志士认为,民主政治(包括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是西方立国之本和富强之原,主张摒弃洋务派“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政治模式和思维定势。郑观应甚至在1892年暮春写的《盛世危言·自序》中,已经借曾任两广总督的张树声之口指出:“西人立国,具有本末,……其驯致富强,亦具有体用。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同心……此其体也。轮船、火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批评中国的洋务首领本末倒置,“遗其体而求其用”,因而“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足恃欤”!(注:《郑观应集》上册234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9月版。)上述认识突破了对西方国家“船坚炮利”的皮相观察,由器物层面深入到了制度层面,不仅是知识分子在忧患意识驱导下对改革前途的合理思考,而且符合中国社会走向近代化的历史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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