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民权思想演进的历史考察

作 者:

作者简介:
久玉林,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 研究生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近代中国民权思想是鸦片战争后日趋严重的民族危机下的产物,亦是中西文化碰撞的结果。它既具有回应救亡御侮历史重任的爱国品性,又具有吸收和改造中西文化精神的属性。它的演变历程对应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甲午战争和联军入侵北京四次重大民族危机,呈现出由欣羡到议论,由民主改良尝试到民主革命实践的阶段性和高潮起落。对民权的阐释亦由“人民权力”回归到“人民作主”的本来内涵,民权的外延由部分参政权延伸到资产阶级平等自由的人权,最后出现了主权与人权合一的资产阶级共和国理论。由于近代救亡御侮历史重任的紧迫性,使近代民权思想呈现出某种现实功利主义倾向,民权思想的演变规律因而呈现出由表象——神髓、制度——精神、议院——民权,自外而内的特殊逻辑,民权思想出现了民主与民权第一性第二性的分歧,最终形成一种不完整的中国式民权思想,使近代中国的民主进程迂回曲折、持久缓慢。对民权思想的演进进行历史考察,可直接昭示近代中国寻求民主救国的曲折道路,同时也有助于认识民主的实质以作今日的借鉴。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1998 年 07 期

关 键 词:

字号:

      一、引进期:近代中国思想家对民权的欣慕

      1840年的鸦片战争,把古老的中国推上了“师夷”的征程,也翻开了中国近代民权思想发展的第一章。虽然这一阶段西方民权思想并不在“师夷”的范围内,但先进的思想家已潜滋暗长着对民主制度的欣慕。从林则徐的《四洲志》、魏源的《海国图志》、徐继畲的《瀛环志略》、姚莹的《康輶纪行》及梁廷枬的《合省国说》,到洪仁玕的《资政新篇》等,都将英国君主立宪政体及美国民主共和政体同时介绍到中国来。如魏源就认为美国既不专制又不世袭的民主制度,比起乾纲独断的中国式的“古今官家之局”,又“公”又“周”(注:魏源:《外大西洋墨利加洲总叙》,《海国图志》百卷本, 光绪丙子二年(1876年)甘肃平庆泾固道署重刊本,卷59。)。他还称赞实行民主政治的瑞士是“西土之桃花源”(注:魏源:《大西洋瑞士国》,《海国图志》百卷本,卷47。)。 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徐继畲称赞打了天下而不做皇帝的华盛顿“几以天下为公”,像中国古代尧舜那样了不起(注:徐继畲:《瀛环考略》卷下,台湾文海出版社手稿影印本, 第210页。)。 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交替时期,冯桂芬公开称赞西方的民主制度优于中 国,并把“君民不隔不如夷”作为改革的重点。洪仁玕的民主建 议更多,甚至要求一切大政均“宜立法以为准”。冯、洪的意见表明,到 五六十年代,人们对西方民主制度已由“临渊羡鱼”转向“退而结网”, 开始考虑如何限制君主专制的问题了,但尚未提出在中国建立何种民主政 体为宜的主张。

      这一时期虽然对西方民权思想有了零星的引进,但整个思想界还几乎对这种迥异于专制的民主政治思想一无所知,即便是魏、徐、洪、冯等先进的地主阶级知识分子,也只看到西方民主制度的表象,对于民权的认识更是浅薄而模糊。因此这个阶段整个格调是低沉的。但没有序幕就没有高潮,此后的民主思潮一浪高过一浪,成为时代的主流。

      二、议院期:近代中国民权思想的发端

      中法战争是中国近代民权思想发端的重要分水岭。在这次战争中,清政府未败乞和,洋务运动期间建立起来的福建水师被法军摧毁,“自强”方案受到了第一次检验。面对新的民族危机,早期改良派力图寻求更为有效的强国之道。魏源等思想家所欣羡的西方民主制度——一种可以修正现行国家政体的新体制给了他们很大的启发,而对西方的实地考察更加深了其对议院制度及民权思想的认识。马建忠的一段话很有代表性,他说:“初到(法国——引者加)之时,以为欧洲各国富强专在制造之精、兵纪之严,以披其律例,考其文事,而知其讲富强以护商会为本,求强者以得民心为要。……其制造、军旅、水师诸大端,皆其本末焉者也。”(注:马建忠:《上李伯相出洋工课书》,《适可斋纪言纪行》卷2,见《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153号,台湾文海出版社印行,第79—80页。)郭嵩焘讲得更明确:“西洋立国,有本有末, 其本在朝廷政教。”(注:《郭嵩焘日记》第三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37页。)这种学理上的本末观的根本分歧, 使早期改良派逐渐背离了仍偏重“变事”的洋务派,开始了变政教、开议院的理想设计。

      早期改良派把得民心与政教同视为富强之本,实际上已窥到了西方政教的民主性。在这种认知基础上,他们设计了“君民共主”的议院方案以体现其微弱的限制君权和提升民权的要求,这一以“君民共主”的方式体现民权精神的阶段就成为中国近代民权思想的发端。

      近代民权思想纯粹是西方精神文化的产物,它一经与中国悠久的传统文化相遇,就存在被中国传统文化改造或改造中国传统文化的因素。恩格斯说:“任何意识形态一经产生,就同现有的观念材料相结合而发展起来,并对这些材料作进一步的加工。”(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250页。)早期改良派作为文化承受的主体,很自然地会立足于中国的传统对西方近代民权思想加工改造。正是这种改造,造成中国早期民权思想“内中外西”的走向和议院设计的似是而非。

      首先,在君权与民权的体认上,对西方文化而言,民权与民主本质上并无区别,都是对中世纪封建君主专制制度的根本否定,但早期改良派却对民主和民权进行斤斤分辨:“民权者,其国之君仍世袭其位;民主者,其国之君由民选立,以几年为期。吾言民权者,谓欲使中国之君世代相承,践天位勿替,非民主国之谓也。”(注:何启、胡礼垣:《劝学篇·书后》,《新政真诠》五编, 格致新报馆印,第44页。)这样中国早期的民权思想就具备了双重含义:它一方面包含了对世袭君权不容置疑的肯定,另一方面又包含着对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根本否定。而民权政治的最终目标是使君权“世代相承,践天位勿替”,恢复以君权为中心的“三代之隆”;民权思想的立足点,不是从学理上对封建君权的反叛,反而充分肯定了君权本身天经地义的合理性,“君者,民之父母也。”中国传统的君权权威仍然是坚不可摇的权力中心,从西方舶来的民权只能依存于中国的君权权威,并站在外围以辅佐君权,弥补和完善君权的偏失不足。这样的民权,被作为君权永固的手段,只能以君权的附庸存在,其价值才能体现出来。因此中国早期的民权思想完全背离了否定君主专制的西方民主精神。“君民共主”的理想是要“民气日舒,君威亦日振”(注:陈炽:《庸书·议院》,《戊戌变法》(一), 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46页。),意即要君权与民权共存共荣,但由于民权对君权的依存关系, 注定了君权与民权不可能是平等的共存关系,只能是一为主、一为辅,一在内、一在外。

      其次,在思想根基上,早期民权的内蕴和思想实质,凝结的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深层力量——纲常名教。早期改良派表面上虽然提倡民权,但骨子里仍是以传统的尊卑等级、伦理纲常为价值取向。陈炽说:“君为臣纲,古有明训,西人倡自主之说,置君如弃棋。其贤者尚守前规,不肖者不思自取……大乱方滋,隐忧未艾,此无君臣之伦者,不足以致太平也。”(注:陈炽:《审机》,《庸书》外篇卷下, 自强学斋治平十议版,第19页。)断然否定了民权思想的精义——自主之说。 黄遵宪批评平等博爱的态度更鲜明:“推尚同之说,则谓君民同权、父子同权矣;推兼爱之说,则谓父母兄弟同于路人也。天下不能无尊卑、无亲疏、无上下,天理之当然,人情之极则也。”(注:黄遵宪:《学术志》,《日本国志》卷33,《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刊,第96号之2,第807页。)因而,所谓“民权”也必须以维护“君臣父子”的封建等级规范为主旨。然而,抽掉平等、自由、博爱精神的民权思想,无异于挖去了瓤的空壳,失去了应有的反封建力量和走向近代文明的内驱力。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