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民主化是一个国家走向现代化的基本前提和重要内容。如何处理政府、官吏与人民之间的关系,则是实现政治民主化所亟需解决的一个重大课题。近代以来,先进的思想家们对这一问题曾经进行了积极的探索:地主阶级经世派思想家继承了古代“民贵君轻”的“民本”学说,资产阶级维新派高高举起了“君民共主”的旗帜。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则站在时代的最前沿,首次深刻阐释并大胆实践了“民为国家主人,官为人民公仆”的主张,对自从进入阶级社会以来一直沿袭下来的“官本位”观念和制度进行了勇敢的决裂和否定。孙中山的这一思想不仅在近代民主运动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而且对于我们今天的现代化建设也有着重要的启迪和借鉴意义。 一 千年以来的等级社会中,“官”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是一个极为神圣和尊贵的字眼。《说文解字》对官的注释是“吏,事君也”,也就是说,官是服务于君主专制政治的不可或缺的机器,是高居于民之上的特权等级的组成部分。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森严的专制等级制度造就了延续中国几千年之久的官僚政治,而“长期的官僚政治,给予了做官的人,准备做官的人,乃至从官场退出的人,以种种社会经济的实利,或种种虽无明文确定,但却十分实在的特权。”〔1〕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官的特权和官对民的压迫曾经充斥着社会生活的每个角落。譬如,“做官发财”是封建时代为“官”者所追求的首要目标,“权”与“钱”往往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封建官吏在领有丰厚的钱帛俸禄、金银赏赐之外,还常常倚权仗势侵吞民田民产,据为己有,以至历代以来,“势官富姓,占田无限,兼并冒伪,习以成俗”〔2〕;“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卓锥之地”,成为一种司空见惯而习以为常的社会现象。在封建法制方面,“刑不上大夫”似乎成为一条天经地义的法则,历代法制无不强有力地保障了官的特权地位的制度化和规范化,那些名目繁多的严刑峻法不过是专为下层群众设置的,而在以“重法绳民”的同时,贵族官僚却可依照等级减刑免刑,逍遥法外。此外,官的特权还具有延续性和承传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为官者生前享尽安富尊荣,死后又要荫子庇孙,子袭父爵。至于在衣食住行、婚姻丧葬等方面,封建统治者一再强调“采章服饰,本明贵贱”,“婚姻者,尊卑高下,宜令区别”等等,“官”的特权更是毋庸置疑的。 不仅如此,作为剥削阶级,封建官僚在享有特权的同时,还利用特权搜刮民脂,贪污受贿,弄权枉法,致使社会矛盾愈演愈烈。官吏的残酷暴虐和腐化堕落到封建社会末期更为猖獗。处于封建末世的晚清思想家龚自珍曾揭露大多数官吏不顾人民死活,一味贪图享乐的心态说,“苟安其位一日,则一日荣。疾病归田里,又以科名长养子孙,志愿毕矣。”〔3〕维新运动期间,康有为针对官场弊病指出:“今之知县,品秩甚卑,……小民有冤,呼号莫达,书差讹索,堂署森严,长跪问讯,刑狱惨酷,乃至有人命沉冤,鬻子待质而经年不讯者。若大至督抚之尊,左民益远,百县之地,为事更繁,积弊如山,疾苦如海,既已漫无省识,安能发之奏章?”〔4〕官吏们这种饱食终日、尸位素餐的寄生生活正是当时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梁启超也无情地刻画了官吏们为求得高官,对上奴颜婢膝、对下勒索威逼的丑恶嘴脸:“守令竭其心力以奉长官,犹惧不得焉,无暇及民事也,(juan)万姓脂膏,为长官苞苴,虽厉民而位则固也。”〔5〕总之,官的特权是官对民压迫的依仗,而对人民敲骨吸髓的剥削又是封建官吏强化其特权地位的必要手段。 值得注意的是,显赫的官吏特权和森严的等级制度导致了对“官”的两种截然相反的传统观念。一方面,长期以来,官本位的思想观念始终占据着社会生活的主导地位,“学而优则仕”成为贯穿整个封建社会的一种主要价值取向。从孔子“不仕无义”的人生导向到“士农工商”的传统四民排列,搏取功名、跻身官场始终是封建社会中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理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对于大多数读书人来说,其“终身志望,不敢妄希帝王,惟以王佐自拟。”〔6〕这种产生于君主专制制度下的儒家做官思想至近代仍然持续不衰,如曾国藩也承认自己年轻时“锐意功名,意气志豪”〔7〕,他曾叙述他的志向说:“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8〕应当说,像曾国藩这样希望通过科举人仕而做一帝王忠臣、光耀祖宗的思想正是晚清社会中的主流。但是,另一方面,在对于官民关系的传统观念中,作为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的官与民始终是对立的,“乡曲小民,视官吏如天帝,望衙署如宫阙,奉搢绅如神明” 〔9〕,贪官酷吏的勒索威逼、欲壑难填使得生活在社会下层的广大群众对官抱有一种惧而远之,甚至极端憎恶的心理。鲁迅描述清末民初百姓害怕“流官”的情景说:“每一掉换,农民们便愁苦着相告说:‘怎么好呢,又换了一只空肚鸭来了!”〔10〕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饱受着锥心泣血之苦的下层民众曾不止一次地发出了“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的悲壮呼喊,“官逼民反”往往是解释导致封建社会阶级矛盾尖锐的必要因素之一。就连封建统治者也意识到,太平天国革命的爆发,“推寻本源,何尝不以有司虐用其民,鱼肉日久,激而不复反顾,盖大吏泄泄于上,而一切废置不问者非一朝夕之故矣。”〔11〕可以说,官与民之间不可调和的对立与矛盾是与封建制度相始终的。 自然,不可否认的是,针对尖锐的社会矛盾,封建社会中曾产生了强调“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朴素的“民本”思想,也出现了一批敢于“为民作主”的清官良吏。但是,史实表明,时至近世,能够和林则徐那样不惮“为民请命”、勇于发出“亿兆命重身家轻”感慨的良官循吏实属凤毛麟角,而且,饱受儒学熏陶的林则徐也仅能以“吏之于民若父兄之训子弟”〔12〕作为他对官民关系的全部认识。此外,主张“民贵君轻”的民本学说,其最终目的仅在于缓和激烈的阶级矛盾,它并没有,也不可能改变森严的封建等级差序,究其根源,它仍是建立在君主专制制度的基础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