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爱”发微:墨家、儒家、杨朱对话视野之下的研究

作 者:
王博 

作者简介:
王博,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墨子·经上》“仁,体爱也”之说,在学术史上曾经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在兼爱说的背景之上,结合墨辩相关文献,力图分析“体爱”所包含的人类之爱、视人如己和损己三方面的意义,并在墨家与儒家、杨朱之学对话的背景中揭示体爱之说的独特性。大体说来,先秦时期围绕着对于仁爱的理解,形成了儒家的亲亲爱人、墨家的相爱相利、杨朱的贵己兼利三种不同的思路,共同塑造了早期中国思想的丰富画面。


期刊代号:B5
分类名称:中国哲学
复印期号:2025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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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秦时期中国思想世界的一个重要图景,无疑是儒家、墨家和杨朱之间的辩论。《淮南子·修务训》云:“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而孟子非之。”这段话很形象地刻画了儒家、墨家和杨朱之间的思想冲突。墨子之非孔子及儒家,俱见其书。一般所称的兼爱尚贤等十大主张,几乎都针对儒家而立,已经是学术界的公论。“经”及“经说”的部分,很多也是批评儒家的说法。杨朱之非墨,也异常显著。以核心思想言之,贵己为我,正是反对墨子的爱人利人,并针对墨子“腓无跋,胫无毛”的实践,而有“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之说。孟子以杨墨为最重要的论敌,一方面指出“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另一方面,“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以为“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后来的荀子,也以墨子为重要的批评对象。三者之外的庄子,对于儒、墨和杨之间的关系,也屡有述及。《齐物论》“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强调儒墨之对立。《骈拇》:“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胠箧》:“削曾史之行,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徐无鬼》以“儒墨杨秉”相提并论,秉指公孙龙。此外,《韩非子·六反》也说:“杨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吕氏春秋·不二》:“孔子贵仁,墨子贵兼,阳生贵己。”凡此皆可见三者之间的密切关系。

       根据韩非的说法,儒家和墨家乃是当时的显学,具有极大的影响力。而杨朱的存在及影响,通过《孟子》《庄子》《吕氏春秋》和《淮南子》等文献,也可以得到间接的证明。三者之间争辩的一个重要论域,则是对于“仁”的理解。“仁”的观念,起源颇早。先见于《诗》《书》,春秋时期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德目。但其成为立说的宗旨,无疑是孔子及儒家的贡献,故《吕氏春秋》有“孔子贵仁”之语。儒家之外,道家因主张“自然”“无为”而反对“仁”,有“天地不仁”“圣人不仁”,乃至于“绝仁弃义”之说。墨家则肯定仁的观念,但提出新的理解。杨朱似乎也肯定仁的价值,①但含义与儒墨都不同。不同的学派之间使用不同的术语,譬如儒家和道家之间,比较容易分辨。但像儒、墨和杨朱之间,既使用同一个概念,又采取不同的理解,就使得辩论更加必要。战国时期名辩思潮的兴起,“恶紫之夺朱也”,应该是一个不可忽视的背景。本文拟基于墨家兼爱学说,从对《墨子·经上》“仁,体爱也”意义的辨析入手,讨论墨家对于仁的理解,以及它和儒家及杨朱思想之间的根本不同,进而深化对于三者思想的认识。

       一、兼爱

       《淮南子·要略》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其思想的轨迹,是先出入于孔门,而后立其独特的宗旨。孔子和儒家的话语体系对墨子有深刻的影响,所以对于仁义等都接受过来,但予以“旧瓶装新酒”式的处理。以仁为例,这种接受首先是对于仁所包含的“爱人”内涵的认同,孔子讲“仁者爱人”,墨子对此并不完全反对。但对于如何叫做爱人,以及如何爱人,却有不同的理解,并成为儒墨之分的关键。儒家论爱人,其要者在如下数端。一重亲亲之基,以孝悌为“为仁之本”。《中庸》以为“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孟子》云:“亲亲,仁也”,又云:“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从《中庸》和《孟子》所论,均可见“亲亲”对于“仁”而言的重要性。另郭店竹简《五行》说:“爱父,其继爱人”,以爱父为爱人之始。《唐虞之道》说:“尧舜之行,爱亲尊贤。爱亲故孝,尊贤故禅。孝之方,爱天下之民。禅之传,世亡隐德。孝,仁之冕也。禅,义之至也。”孝即爱亲,为仁之极至,从爱亲推放出去,则爱天下之民。凡此皆可见爱父和爱人之间的关联。二重推己及人,以忠恕为“仁之方”。曾子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所谓忠恕之道,体现在己和人之间的关系。《论语》:“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此即忠。又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即恕。儒家对于爱人的理解,是从己出发,推之于人。如荀子所说:“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孟子在此基础上,从国君的角度进一步提出“推恩”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之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三重不出其位,“克己复礼为仁”。孔子答颜渊之问,强调仁和礼之关系,提出“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一切必归之于礼,纳爱人于礼的秩序之中。爱之表达,必符合自己之角色和地位,如男女授受不亲,亲亡则服三年之丧等,都强调礼对于爱的限制。四重心性之源,从生命内部寻找爱之基础。孔子即重视中心之爱,其云“丧,与其易也宁戚”,论三年之丧则强调心安。《五行》篇强调仁义等“形于内”方可谓之德行,否则只是“行”。所谓“形于内”,即是扎根于内心。在此基础上,孟子进一步提出“仁,人心也”,以为“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并有“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之说。天即体现在人性之中,并呈现于人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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