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845年的春天，马克思书写出被恩格斯誉为“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献”——《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其中第八条中“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这一经典论断，是可以直抵和彰显马克思实践观思想精髓的重要论述。学界普遍聚焦于对该经典论断中“实践”概念的挖掘，将其作为论证马克思实践观的一项重要理论援引，产生了丰富的理论成果，却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马克思在这一经典论断中同样强调的“全部社会生活”和“本质”的概念。①笔者认为，在“全部社会生活”和“本质”的话语表象背后还蕴含着马克思的社会思想及其对“本质”概念的真实态度，而这实际上才是正确把握马克思实践观真实意蕴的理论根基。如果将“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作为理解马克思实践观的切入点，而不局限于将其作为论证马克思实践观的支援论据，或许有助于更好地把握马克思实践观的核心主题，并相对减少解读马克思实践观中可能产生的相关争议。②因而有必要基于学界的相关研究成果，重思马克思“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这一经典论断，从该论断中的“全部社会生活”和“本质”出发，在揭示马克思《提纲》时期的社会思想和“本质”概念的辩证内核的同时，澄明马克思实践观的深刻内涵和理论新意。 一、“全部社会生活”的双重向度：“具体存在”与“总体原则” “人”是马克思思想体系中的核心主题，追求人的自由和解放是马克思的价值旨归，但在“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这一经典论断中，为何出现了“人的缺席”这一境况?马克思以“全部社会生活”作为该论断的阐释主题有何理论深意?对于“全部社会生活”本身又应该如何理解?对这些问题的解答直接关乎对马克思《提纲》时期社会思想的真实把握，同时这也是深入考察“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经典论断的第一把关键钥匙。 从西方思想史的发展来看，自笛卡尔开始确立“主体性原则”到康德对“主体性哲学”的深化发展，“人是绝对主体”成为西方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一项根本遵循。在此思想演变中，卢梭率先从“社会”出发思考人，通过“公意”概念将隐匿于“人”的存在背后的总体“社会”凸显出来，③实现对“人”这一绝对主体视阈的突破。马克思在对西方思想传统的广泛学习和吸收中，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社会思想。《莱茵报》时期，马克思以确立人的主体的价值地位，开启对人的本质和社会问题的初步探索和求解；《巴黎笔记》时期，马克思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以下简称《穆勒评注》)中通过揭露人与人之间交往活动的社会属性而逐渐开始转向社会结构关系的交往异化逻辑，并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三笔记本”中积极建构“哲学共产主义”，④进一步深化了对人的本质和解放问题的认识。在《提纲》中，马克思多次强调社会存在的重要地位，将人的本质明确指认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第八条中“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经典论断，更是标志着马克思的社会思想已成为《提纲》的关键组成部分和核心理论基点。 在回应“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经典论断中之“人的缺席”，以及马克思为何以“全部社会生活”作为该论断主题的问题上，笔者认为，尽管在话语表象层面，这一论断出现“人”的暂时性缺席，但并非意味着马克思在与个人生活相对立的意义上指认社会生活，而是内蕴着其从“全部社会生活”的总体性层面出发，重思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内在逻辑。“全部社会生活”本身作为人们各种社会行为的关系性集合，揭示出人与社会之间普遍存在的互动性、生成性的关系，并彰显出人与社会的交互实践构成社会生活之现实表达的事实。马克思之所以将“全部社会生活”作为主体加以强调，是因为他已然意识到人的本质实际上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唯有在“全部社会生活”中才有可能真正把握到人的本质。通过对马克思社会思想的发展脉络梳理，能够发现他对社会的认识是一个不断深化和成熟的发展历程，但这还不足以揭示其社会思想的超越性和深刻性。要想明晰马克思社会思想的理论新意，还需回到他对“全部社会生活”本身双重向度的历史性理解之中去寻绎答案。 在“全部社会生活”的横向维度，基于对“全部社会生活”的层级划分，⑤深入考察其在“具体存在”向度蕴含的丰富差异性内容，揭示马克思所指认的“全部社会生活”是总体意义上的完整社会生活体系。在阐释现实的社会生活时，马克思曾特别强调：“现实的生活生产被看成是某种非历史的东西，而历史的东西则被看成是某种脱离日常生活的东西，某种处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⑥本文基于马克思论述中所提及的“现实的生活生产”，从微观和宏观两个方面展开对“全部社会生活”的横向层级划分，致力于呈现“全部社会生活”在“具体存在”向度的真实内涵。“全部社会生活”的第一层级表现为，微观层面未分化的、非专业的“现实的生活生产”，具体呈现为与动物界生存生活相对的人类日常生活样态。微观层面的“全部社会生活”是基于个人生理和情感需求而形成的基本社会生活联系。作为人类最本能的感性活动的自发生产，第一层级的“全部社会生活”更多地表现出生命存在意义上的琐碎性、无序性和重复性。“全部社会生活”的第二层级表现为，宏观层面分化成熟的、专业的“现实的生活生产”，具体表征为以精细的社会分工为基础的经济生产结构，以及由经济生产关系生成的社会意识形态规训。第二层级的“全部社会生活”更多地体现出生产结构意义上的整体性、有序性和规律性。需要注意的是，“全部社会生活”在横向上的两个层级并不是相互独立的子系统，也不存在所谓的高级和低级之分，而是处在同一时空纵深中相互影响且不可或缺的差异性要素，二者共同构成“全部社会生活”的“具体存在”向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