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之于历史就如同泰勒斯之于数学、伽利略之于物理学、弗洛伊德之于心理学①。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是:历史观之于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创立之于整个哲学的发展,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观念的神话”与“遮蔽” 恩格斯指出:“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即历来为繁芜丛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质的生活资料的生产,从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基础,人们的国家设施、法的观点、艺术以至宗教观念,就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而,也必须由这个基础来解释,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做得相反。”②问题在于:如此简单的事实,为何千百年来被思想家们所忽视或视而不见?恩格斯在这里为我们提供了极具启发性的思考线索:这个简单事实“历来为繁芜丛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循此我们不免会追问:意识形态何以“掩盖”这个简单事实?又是以怎样的方式达到“遮蔽”的效果?换言之,如何拨开意识形态所制造的层层迷雾,直达简单却又真切深刻的事实?历史观由于关涉人自身的历史,除了处处受到观念因素的缠绕以外,还要不时受到利益等现实力量的袭扰,因而所谓“价值中立”“零度立场”不过是伪命题。如此一来,对历史观的研究就天然地具有巨大的挑战性:这种研究是可能的和现实的吗?这种研究何以千百年来被层层迷雾所笼罩,以致杂草丛生、谬误连连? “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③马克思的这一著名论断,为我们思考上述问题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论原则。 人是实践的存在物。实践作为能动的改变环境与人的自我改变的相统一的客观物质活动,是理想与现实、观念与存在的矛盾运动过程。任何改变,首先表现为观念、意识中对现实、对存在的某种不满,进而成为“理想的意图”、观念的力量,这种力量的生发与壮大,客观上就会造成意识、理想等观念的力量脱离其现实的物质条件、物质力量,如“脱缰的野马”般驰骋起来,“观念的神话”及对现实的社会存在、物质基础的“遮蔽”就成为可能的了。 这种可能性随着实践活动的不断分化和扩大而逐步成为现实。实践本质上是生产的,而且是以否定性为媒介的不断扩大的再生产。人们在其中生产自己生活的不以他们意志为转移的社会物质条件、与这些条件相联系的必然的交往方式(生产关系)以及这一切所决定的个人的关系和社会的关系,当它们以思想表现出来的时候,就不能不采取观念条件和必然关系的形式,即在意识中表现为从一般的抽象概念中产生的规定。“于是,在思想家们假定观念和思想支配着迄今的历史,假定这些观念和思想的历史就是迄今存在的唯一的历史之后,在他们设想现实的关系要顺应人自身及其观念的关系,亦即顺应逻辑规定之后,在他们根本把人们关于自身的意识的历史变为人们的现实历史的基础之后,——在所有这一切之后,把意识、观念、圣物、固定观念的历史称为‘人’的历史并用这种历史来偷换现实的历史,这是最容易不过的了。”④ 从历史上看,意识与社会存在、观念与现实的脱离并日益取得独立化的外观,进而成为支配社会存在、现实的神秘力量,源自人类实践的具体历史形式——分工,即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的分离。精神生产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部门产生出来并愈益发展,客观上造成了精神生产愈益与物质生产相脱离(这当然是巨大的历史进步,否则,一切科学、艺术等文明成果都无从谈起),进而造成精神生产及其产品与物质生产的紧张、对立和异化,成为离开物质生产而独立发展并支配物质生产的力量,“观念的神话”诞生了,“观念”对社会存在、现实生活(特别是物质生产生活)的“遮蔽”形成了! 随着分工的发展,交往的扩大,城乡的分离,私有制特别是阶级社会的产生以及阶级的对立和冲突,“观念的神话”与“遮蔽”愈加丰盛繁杂起来,其对社会存在、物质生产生活的虚幻、颠倒性质成为一种普遍和必然。统治阶级基于自身的阶级利益和统治需要,经过不断探索、总结(期间还伴有残酷血腥的镇压和战争),势所必然地将其少数人的利益变成多数人乃至全体社会成员的利益,继而发现,用某种抽象的精神、观念力量并将之神圣化更有利于自身的阶级利益和阶级统治。于是,“观念的神话”成为一种相当有效且成本甚小的方式,愈抽象愈好用,愈神秘愈能迷惑人、统摄人,离物质条件、具体的利益愈远,甚至完全遮蔽了现实的物质条件和利益,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力量——意识形态。“‘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⑤,而思想一旦纠缠上利益,似乎就显得不那么纯粹、无私、普遍、正义、善良和美好——历来的思想家们不正是由此炮制出一个又一个“观念的神话”吗? 如此看来,进入文明时代以后,物质生产的发展,物质产品有了一定剩余但剩余又不那么充分和发达,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分离,城市与乡村的分离,这些条件客观上造就了职业精神生产者的出现和扩大,使他们有可能远离物质生产过程,而把自身的生产过程及其产品看作神圣的东西,并被统治阶级作为一种思想资料加以利用,成为统治阶级的思想。而从事物质生产的大多数劳动者,由于不再拥有观念、思想、知识、概念等精神产品的生产能力及其支配权、话语权,逐步沦为“沉默的大多数”。为了使这些“沉默的大多数”乃至全体社会成员信奉某种观念、思想、精神,就要千方百计找到其合理性、合法性、合乎人性的根据,这种历史任务当然是由职业精神生产者即所谓思想家们来完成的,其主要手法就是将一定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同统治阶级分割开来,同进行统治的个人分割开来,特别是同生产方式的一定阶段所产生的各种社会关系分割开来,由此,思想的魔力便产生了:思想始终是历史发展的主导力量;进而把不同的个别人的思想抽象为一般的、普遍性的思想、观念,把它们当作历史上占统治地位的东西,把一定历史时期的思想、观念当作永恒的超历史的思想、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