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0年，维也纳大学古典学教授亚历山大·孔兹(Alexander Conze)在《早期希腊艺术史》中使用了“东方化”(Orientalizing)一词来指称古代希腊和意大利地区的一种艺术风格。随着学术界对古代希腊文明和东方文明交流互动研究的深入，又衍生出“东方化时代”这一概念。“东方化时代”指的是公元前750年—前650年这一时期，希腊文明深受东方文明的影响，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长期以来，学术界关于“东方化”的讨论存在着一个预设前提，即东方对希腊的单向影响，强调希腊社会在东方影响下的变革。①实际上，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的东地中海世界是一个文明交流互动的“共同体”。因此，我们不仅要从希腊的视角来探究“东方化”，也需要从东方的视角来审视。本文以古代腓尼基城邦西顿为例，尝试分析“东方化”语境中东地中海地区的文明交流互动，一方面探究西顿在东地中海地区文明交流互动中的作用，另一方面也从经济发展模式变化的角度分析更大范围内的文明交流互动对西顿社会生活的影响。 一 多棱镜中的西顿：历史、考古与研究 西顿是古代腓尼基一个城邦，位于地中海东岸，东靠黎巴嫩山脉，北接贝鲁特(Beirut)，南临推罗。②西顿的建城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世纪初。公元前10世纪前后，西顿因远至伊比利亚半岛的长途贸易而繁荣起来，名噪一时。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西顿所在的地区先后受到亚述帝国、波斯、亚历山大帝国、塞琉古王国、罗马和拜占庭帝国的统治。至公元7世纪，在阿拉伯人统治时期，战争、瘟疫及其他自然灾害摧毁了这个地区，西顿也逐渐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古代西顿遗址是1860年由考古学家恩斯特·雷南(Ernst Renan)在拿破仑三世(Napoleon Ⅲ)的委托下进行调查和发掘的，具体来监督执行发掘工作的是约瑟夫·查尔斯·盖莱罗(Joseph Charles Gaillarelot)。③1887年和1888年，考古学家在西顿的墓葬中发现了一些精美绝伦的石棺，这些石棺引起了考古学家和相关学者的高度关注。卡农·柯蒂斯(Canon Curtis)发表在《巴勒斯坦探索季刊》上的文章《西顿的石棺》称，其中可能有殓葬亚历山大遗体的石棺。④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黎巴嫩地区由法国托管。之后，法国探险队在比布鲁斯、西顿、推罗和巴勒贝克(Baalbek)等地区展开了考古发掘。1946年，黎巴嫩国家独立，成立文物总局，结合当地和外国的考古团队，致力于研究和修复腓尼基城邦遗址。1969年，法国考古学家莫里斯·杜楠德(Maurice Dunand)对西顿进行进一步的深入发掘。同年，黎巴嫩考古学家罗杰·赛义德(Roger Syed)在位于西顿古城以南约1公里处的达科曼(Dakerman)发现一座公元前14世纪的墓地，在其中发现了大量进口的迈锡尼陶器。⑤20世纪90年代以来，黎巴嫩各大城市开始了重建工作，一些位于现代城市之下的古代腓尼基遗址也得以重见天日。1998年，大英博物馆的一支考古队得到黎巴嫩古物部的允许进入黎巴嫩，开始挖掘位于首都贝鲁特以南40公里处的西顿古城遗址。到2002年，大英博物馆考古队在西顿发现了20个青铜时代的墓葬。克劳德·杜米特(Claude Doumet)发表了《青铜时代的西顿：“学院遗址”的墓葬、仪式和宴会场所》一文，将大英博物馆考古队在西顿考古的遗址公之于众，其中有一处新发现的“学院遗址”(因为那里曾经有一所学校而得名)。⑥此外，自1998年以来，一个多学科的团队在大英博物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项目的资助下，一直致力于研究推罗和西顿这两个著名的腓尼基古城的历史环境。⑦目前在黎巴嫩只有少数几个腓尼基遗址的考古发掘工作仍在进行，其中包括西顿、贝鲁特、泰尔阿卡尔(Tell Arqa)和泰尔·埃尔·伯拉克(Tell el-Burak)。⑧ 除了专门的考古发掘及相关研究比较聚焦以外，学术界基本上是从整体的角度探究腓尼基城邦的，西顿只是研究对象之一。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的《地中海考古：史前史和古代史》一书系统地介绍了20世纪以来地中海世界的考古发掘成就，其中涵盖了腓尼基(包括西顿)的一些考古材料。布罗代尔也表达了对腓尼基人的商业、农业、工业等方面的认识和思考，整体上还是比较重视古代腓尼基的文明成就，承认腓尼基人在古代地中海地区文明交流中的作用和地位。⑨然而，以芬利为代表的一些学者却认为，腓尼基相较于古代希腊、罗马世界是微不足道的。芬利认为古代希腊、罗马统治下的地中海世界才是一个整体性的经济单元，他将腓尼基地区置于一个古代世界经济发展的边缘地带，是古代经济中“次要的、不典型的、边缘的”地区，几乎可以被忽视。⑩ 随着西方学者在腓尼基领域研究的不断深入，以及“东方化”问题成为学术研究的热点，更多的学者发现以西顿和推罗为代表的腓尼基城邦是古代地中海地区重要的一环，是文明传播的重要推动力量。很多学者认为，腓尼基不仅对希腊的“东方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且对希腊域外的“东方化”亦有深刻的影响，腓尼基人的贸易活动同样引发了意大利、撒丁岛和伊比利亚半岛等地的“东方化”现象。(11)虽然“东方化”一词最初指的是希腊在艺术风格领域深受东方的影响，但随着国际学术界对古代希腊文明和古代东方文明交流互动研究的深入，“东方化”这一概念也逐渐从艺术风格领域延伸到商业贸易发展的领域，继而上升为文明交流互动的高度。(12)这种“东方化”概念的延伸，实际上是将公元前8至公元前6世纪的整个东地中海地区视为东方文明与以希腊为代表的西方文明交流融合的时期。 “东方化时代”实际上是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之间的交流互动，希腊与腓尼基之间在文明交流互动的过程中亦是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13)弗雷德里克·鲍尔森(Frédérik Poulsen)探讨了希腊东方化风格的形成过程，通过对大量公元前8—前7世纪器物的研究，充分论证了腓尼基人对希腊风格的形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认为腓尼基人在希腊东方化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是东西方之间最重要的“中间人”。(14)此后，西方学者便将腓尼基看成是一个关键性角色，把腓尼基与塞浦路斯一起视为地中海贸易活动发展的动力源泉，认为贸易活动对于实现更广泛的社会变革至关重要。(15)他们以腓尼基人为中心，研究了“东方化时代”腓尼基人在地中海世界的作用，从地中海世界作为一个整体地域的角度来研究腓尼基人殖民扩张的进程；(16)并且通过研究腓尼基城邦的经济模式、人口问题、贸易需求以及农业潜力等问题，分析了这些因素对腓尼基社会和经济发展的影响程度。(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