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资本主义与人的“新异化”

作 者:

作者简介:
马乔恩(1989- ),女,甘肃临洮人,博士,西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兰州 730070)。

原文出处:
甘肃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进入数字时代,人类的生存方式、认知模式和交往方式都受到了数字资本的冲击,人类也因此被抛入新的异化当中。具体而言,数字资本主义重塑了人类的存在方式,使身体对数字“义肢”产生强烈的依赖,陷入自我量化、最终遭遇抛弃的危机当中;数字资本主义也重构了人类的认知模式,使人类陷入“分心”和“多任务模式”的认知困境,主体性被不断消解,注意力“异化”因此成为实现数字资本增殖的不竭之源;数字资本主义还重建了一种以数据导向和数字幻象为动力的交往模式,这种交往模式抹杀了距离,营造了虚假的自由,使得人们的思想趋同、娱乐泛化。对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下人的“新异化”这三重构境的透视,增进了对人类生命境况的把握,为超越数字资本、实现人的解放提供着思想支撑。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4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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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字技术正在以狂飙突进的方式重塑人的生产和生活,数字与资本的联姻和共谋已经成为人类共同面临的生存语境。由数字技术所引发的这场持续、深刻、广泛而又剧烈的变革,在使人类体验到数字文明所创造的繁盛的同时也使人类陷入前所未有的数字统治当中,人的身体、注意力和交往等都发生着新的异化。面对崭新的时代话题,人们需要用原创性、系统性的理论来诊断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下人的生命境况,揭示数字资本主义的特质,并对这种特质进行批判性透视。“异化理论是一种学术建构,在这种建构中马克思展示了资本主义生产对人产生的毁灭性影响,对他们肉体和精神状况的影响,以及对社会进程的影响。”[1]作为马克思观察人类生命境况、批判资本主义的核心武器,“异化”理论至今仍然具有强大的解释力和穿透力,理应在我们反思数字资本主义的过程中提供重要的思想支援。“咀嚼现实,我们不难发现,人工智能在变革社会、为人类造福的同时,也在实质性地加剧人的物化和异化,并赋予异化以新的内涵和形式。”[2]数字资本主义在以强大的数字范式重塑人类的生产生活、重筑社会基础的进程中逐渐分裂出自己的对立面,本文将以“新异化”为主要理论工具,分析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下人类的存在方式、认知模式和交往模式的历史性变革,从而更好地把握数字资本主义的本质和特征,深化对其发展规律的认识,为驯顺数字资本提供一种借鉴。

      一、身体的“新异化”:数字资本主义对存在方式的重塑

      身体是印刻历史、文化、技术、科学的重要载体之一,身体的形态往往能直观地反映出人类所处的时代、生命所遭遇的境况。“肉体总打着历史的印记;它展现历史,历史破坏着肉体。”[3]人类历史既是身体的受难史,也是身体的解放史,无论是社会层面还是哲学层面,身体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都处于被尘封的、被忽视、被贬低的黑暗当中。这种状态在数字时代得到了颠覆性改变,身体忽而成为一个醒目的焦点,成为权力追逐的目标。然而,这不代表身体真正获得了解放,而是意味着身体成为权力在数字时代的着力点。作为人类遭遇数字技术的主战场之一,“身体”为我们考察数字时代的“新异化”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棱镜,也成为批判数字资本主义的第一层构境。

      1.“义肢”依赖:身体“新异化”的逻辑起点

      技术的开发是人类自主自觉的活动,它以人自身的需要、利益和目的为“尺度”。作为对人的体力和脑力的模拟、延伸、超越,技术充当着身体的“义肢”,是对人的意志的实现和身体的解放。但随着技术的进化,人类的意志被置于技术进化规律的支配之下,技术不仅操纵物质世界,而且操纵人的意志,从而使人类逐渐丧失了在技术进化中的主导地位,一种以技术为中心的逻辑取代了以人为中心的逻辑。“人类的命运被技术的‘命运’异化了”[4],这里的“异化”主要是从身体和充当身体“义肢”的数字技术之间的关系来讨论的,至少可以从三个层面来理解这种关系的“异化”:第一层“异化”是数字“义肢”对身体的重构,使得人类必须重新定位“何为身体”。数字装置作为人的肢体延长、感官延伸、体能放大的物质性工具系统,为身体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扶植,但也让身体屈从于它的操纵和摆布。“技术从根本上来说是人体的一个义肢,它最终取代物质身体。”[5]对这样一种极端结果的预见,实际上揭示了身体对“义肢”的依赖和“义肢”对身体的重塑。当前,复制出与人体结构、功能完全相同的“身体”虽然尚未实现,但是通过数字装置来修复、完善一些受损、老化、残缺的身体器官,从而帮助身体克服一些疾病和局限,已经成为现实。经过数字“义肢”扶植的身体,已经不再是纯粹自然的、生物性的存在,而是带有数字化特征的“增强版”的身体。第二层“异化”是数字的“超能力”对人自身能力的取代,使得人类必须重新思考“身体何为”。“技术科学正在将越来越多的人(的身体)转变为后人类身体,侵蚀公认的有界、自决和至高无上的‘人’的范畴。”[6]后人类身体的出现实际上就是通过数字“义肢”的介入来改善人类的某些认知、身体、心理能力,从而使人拥有一种超出人体基本能力之外、突破人体原有系统的“超能力”。在这个过程中,可以看到技术既增强了人的能力,也加速了人的自我毁灭。当人类放弃自身原有的能力而对数字“义肢”产生一种强烈的依赖时,人类的敏锐度和感知力都会迅速下降,数字力量越是强化、增长、释放,人的力量就越是衰败、弱化和消解。第三层“异化”是一部分拥有数字“义肢”的精英阶层对其他普通大众的超越。在数字“义肢”还没有成为所有人都可以享受的资源时,极少升级后的人类和普通大众之间的根本性差异就会产生。“大多数人并不会升级,于是也就成了一种新的低等阶级,同时受到计算机算法和新兴的超人类的控制主导。”[7]在数字“义肢”的加持下,少数人将成为在身体、情感、认知上全面超越其他人的超人类,这样一种基于数字“义肢”的区分是不平等的再升级,也是数字时代人类可能遭遇的新的“种族主义”。上述三个层面的“异化”不仅仅体现了“身体”与充当“身体”义肢的数字技术之间的主从关系的异化,也揭示了因为数字“义肢”而导致的“数字鸿沟”“数字穷人”“数字排斥”等人与人的关系的异化。可以看到,数字“义肢”作为技术、权力、资本介入身体的重要装置,已经在扶植人类的同时向“人的本质”提出了实质性的挑战。

      2.量化生命:身体“新异化”的现实表征

      “在数据时代,总的来说,人们相信生命是可以被测量、被数字化的。”[8]81一方面,人们借助数字装置能够对自己的身体有一个更加数字化的了解。身体被安上各种数字装置,身体的所有活动随时产生并输出数据,装置负责随时收集、上传和分析这些数据。体温、心跳、呼吸、血糖等都可以被测量,这些数据能够精准地记录身体的各项指标,从而描绘出一个“量化的身体”。当前,对身体的关注显著提升,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仔细思量自己的健康、体型、外表等。“今天有各式各样的自我塑造实践,最极端的形式就是所谓的‘量化自我’运动。”[9]119“量化自我”运动就是通过跟踪身体的相关数据优化提升身体的各项指标,这些指标和参数预设了人的身体是有问题的、不完美的,在完美的数据面前身体遭到苛责和嘲笑,这就使得人们陷入一种必须让身体变得更好、更健康的自我折磨、自我否定中。尽管关于身体的知识只是一堆外在的数据,它并不能加深人们对生命本身的感知,也无法让人的身体变得更加和谐,更不可能真正优化人的生命质量,但是这些数据却能够对人的身体形成一种掌控和支配。可以说,“量化自我”实际上是人类对身体认知的退化,它使得人类对身体的多维度感知被简化为单向度的数据,也使得人类片面追求生命活动所产生的数据,忽视了身体本身的复杂性以及生命活动的丰富性。

      另一方面,数字装置的普遍化也加剧了身体受制于数字资本的可能性。技术的主体性日益增强,人的主体性日渐削弱,技术逐渐偏离了人类预设的轨道且形成自己的逻辑,以服务身体的方式对身体实现了全面的接管,身体不得不去适应和接受被数字技术重新构序的存在方式。在数字帝国中,生命只有数字化才能被纳入整个序列当中,才能被记录、被统计、被承认。换句话说,一个生命的确证首先在于它被收录于数字档案之中,从而成为一个被数字逻辑接纳的社会性、政治性存在,一个未被记录进数字档案系统之中的生命实际上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存在,即数字时代的“赤裸生命”。随着数字化的存在方式被整个社会接受和认同,未能实现数字化的人就成为“不正常的人”而遭到排斥。能否数字化成为衡量身体的一个重要标准,如果一个身体不能产生数据,或者不能以某种方式参与到数字生产当中,其存在对于数字帝国而言就是一种非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讲,身体的自然存在被置于次要地位,身体的活动更多是为了追逐数字,满足数字资本增殖的要求,人的身体被“异化”为一个个符号、数据,身体的活动被“异化”为不断闪现的视频、不断增加的流量。单个的、鲜活的、个性化的身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由这些身体所产生的数据汇集而成的庞大数据库。数字装置成为身体参与这个世界的重要中介,成为身体与世界保持联系的主要方式,没有数字装置的翻译和转述,身体连接世界的通道仿佛就会被堵塞,身体就会和这个世界产生一种疏离感、陌生感。然而,数字装置对身体的翻译和转述往往通过脸部或其他身体部位的特写实现,原本具有整体性、统一性的身体被隐没在了一个个特写的镜头当中,原本丰富生动的生命活动被简化为一个个部位、表情,这些由数字装置截取的片段、剪影构成世人对身体的全部认知,一种扁平化、空洞化、数字化的身体代替了丰盈、灵动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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