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伯特尔·奥尔曼的“内在联系的辩证法”,还是克里斯多夫·阿瑟的“体系辩证法”,新辩证法学派都十分强调黑格尔总体性概念对于理解马克思《资本论》辩证法的重要意义。但恩里克·杜塞尔认为,马克思最重要的范畴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总体性”(totality),而是晚期谢林式的“外在性”(exteriority)。杜塞尔说,“马克思是晚期谢林的继承人”,甚至认为,“马克思借用谢林完成了对黑格尔的颠倒”。①新辩证法学派过分强调《资本论》辩证法与黑格尔总体性概念的联系,以致相对忽视了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变革与超越。而马克思恰恰是通过对晚期谢林“外在性”概念的有意或无意的借鉴才得以实现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唯物主义改造。 实际上,不管是对于晚期谢林还是对于马克思来讲,总体性与外在性不是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它们对于现实的理论体系的建构都是非常重要的层面。要从总体性与外在性,或者晚期谢林的否定哲学与肯定哲学的关系出发来理解马克思《资本论》的辩证法。 一、《资本论》中的总体性或否定哲学 关于《资本论》辩证法与黑格尔的密切关联,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马克思所言,“我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②。但实际上,马克思是在晚期谢林“否定哲学”的层面上承认他是黑格尔的学生的。在晚期谢林看来,在否定哲学层面上,他的哲学与黑格尔哲学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除了区分了否定哲学和肯定哲学这一点,黑格尔跟我之间的差别微乎其微”③。 那么,什么是“否定哲学”?首先,否定哲学是关于事物本质的哲学,使事物自身处于概念之中;在清除实存的意义上,它被称为“否定”的哲学。 晚期谢林认为,否定哲学要回答的问题是“存在者是什么”,它是对“是其所是”的追问,“它为我提供了对事物之本质的洞见”。④本质是存在者之存在的根本理由或内在支撑,本质支撑着存在自身的同一性及其与他者之间的区别。对存在的本质的理解需要概念,“概念就是存在和本质的真理”⑤,概念将诸存在的本质的区别提升为精神的自我区别,从而重建存在自身与他者之间的同一性。因此,科学就是在概念中把握的本质,它使各种存在的本质成为一种自我关联的总体性。所谓总体性,首先是概念的体系。概念自我展开自身,从而形成一个体系,而概念总体同时也是事物本质的总体,从而形成科学。 同样地,马克思说:“如果事物的表现形式和事物的本质会直接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都成为多余的了……”⑥在黑格尔那里,本质是经过中介的存在,与存在的直接性相比,本质总是与非本质的东西相互对立、相互映现。本质向外显现自身而成为现象,从而使本质获得了实存,“当本质显现出来,就是一个实在的映象”⑦。现象是本质在他者中的反映,或者说把他者当作根据;现象在自身之内的映现就是本质,本质就是现象把根据重新设定在自身之中。 正如在《资本论》第二卷关于资本循环(G—W…P…W′—G′)的讨论中,资本在商品、货币中反映自身,显现为商品、货币,“作为货币资本,资本处在能够执行货币职能的状态中”⑧,在G—W的转化过程中,货币资本执行的不是资本的职能即价值增殖,而是购买手段和支付手段的货币职能;“资本在商品形式上必须执行商品的职能”⑨,在W′—G′的转化过程中,W′是作为商品而非资本被卖掉。因此,商品、货币是资本的现象;反过来说,如果商品资本、货币资本就自身反映自身即撇开其显现形式即商品、货币,就其本身的规定而言,它们其实是资本,而不是商品、货币。可见,现象与本质之间不是相互隔离、彼此独立的东西,“本质不是位于现象的后面或彼岸”⑩。现象与本质不是两个相互独立的东西之间的关系,即现象作为独立于本质的东西掩盖在独立于现象的本质之上;现象与本质是同一个东西,就像在资本循环中,商品、货币就是资本,因此,资本循环中商品、货币的关系是资本的自我关系。 现象既是本质的敞开,又是对本质的遮蔽,本质并非现象直接所是的东西。托马斯·索维尔说:“‘内在的本质’与‘外在的表象’之间的区分一直环绕着马克思哲学与经济学。‘表象’并非纯然是毫无基础的‘幻象’。它是十分真实的,虽然并不完全,因此易流于误导。”(11)科学或概念体系对存在者本质的把握离不开现象对本质的显现,马克思不会抛开现象去理解本质,而是通过对现象的考察重新找到现象的根据或本质。 本质与实存相对,实存是事物的“实情”,是“一种从根据里显露出来的东西”(12)。实存是出于自身本质但处于偶然的、特殊的状态中的东西。而为了在概念或思维中把握本质,就必须否定、清除掉实存及其对实存的经验。也就是说,否定是对实存、对经验的东西的否定。“它首先唤起清除、排除(因为科学所做的就是清除直接内容中纯然的偶然之物)……”(13)实存是经验性的,具有历史性、情境性和偶然性。理性科学强求理解的一致性,需要不断地将实存的偶然性质清除殆尽,以此重建自身的同一性。晚期谢林说:“人们把哲学说明为自行退回到纯粹的、这里同时意味着必然的思想中的科学,这大抵可以是对否定哲学的一个定义。”(14)否定哲学是纯粹的、思想中的科学。所谓纯粹,就是不涉及经验。 在马克思看来,研究方法必须使感性的、经验的事物经过一个“蒸馏”或“蒸发”的抽象过程,即“从具体上升到抽象”的过程。“思维的第一条道路”是一条不断否定的道路,将感性具体的、偶然经验到的实存不断地清除掉,从而获得对事物的本质规定性的把握。尽管与马克思相反,谢林、黑格尔极力否认观念的经验性来源,强调观念的先天性,但在强调科学要否定或清除经验中的实存的特殊性、偶然性方面,他们与马克思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