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去世后,青年黑格尔派曾掀起过一场旨在反抗“思想的统治”①的人本主义运动。在这场运动中,“观念的异化”作为他们用以消除“思想的统治”的概念装置曾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1845年以后,这一概念装置本身反倒变为他们前进的障碍,于是如何消除“观念的异化”又成为新的理论任务。马克思恩格斯是在遂行这一任务的过程中脱颖而出的。他们不仅通过将思想观念彻底归结为物质世界和物质生活而与青年黑格尔派分道扬镳,而且还一改唯心主义传统,从存在出发去说明意识,建立起了一个唯物主义的意识理论。 本文将以《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序言”(H[.1])、“费尔巴哈”章的两个开头(H[.2]和H[.4])、“费尔巴哈”章“主手稿”(H[.5a]、H[.5b]、H[.5c])、誊清稿片段(H[.8])和“施蒂纳”章(H[.11]),以及与此相关联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为对象文本,②还原这一思想发展过程及其处于草创时期的马克思的意识理论。 一、扬弃“观念的异化”的两种方式 (一)扬弃“观念的异化”方案 1831年黑格尔去世以后,由于黑格尔哲学的巨大影响,在德国出现了“宗教、概念、普遍的东西统治着现存世界”的状况,③这一状况用当时流行的说法,即“思想的统治”。这里的“思想”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主观观念不同,是指某种脱离我们的大脑而被客观化了的观念。其最典型的形态,在古代是柏拉图的理念,而在青年黑格尔派所生活的时代莫过于基督教中的神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基督教中的神自不必多说,它被视为位于彼岸世界的关于人的完美观念的化身,即人格神;黑格尔受斯宾诺莎的影响,虽然不再将世界区分为此岸和彼岸,但是在将绝对精神视为与人相分离的实体,且在让它高于人这一点上,与基督教并无区别,故才有“黑格尔哲学是神学最后的避难所和最后的理性支柱”的说法。④因此,在当时的主流思想界,用马克思的话说,世界在事实上被分为两个:一个是“宗教的、想象的世界”,居于其中的是神或者绝对精神之类的思想实体;另一个是“现实的世界”,也就是我们人类生活于其中的物质世界。⑤ 在现实中,这种“思想的统治”会对还处于从前现代向现代过渡阶段的德国产生消极的影响:一方面,从近代启蒙以来的传统来看,它会压制个体的主观自由,变为束缚人们变革行为的“真正枷锁”;⑥另一方面,从哲学观的高度来看,它会使客观唯心主义在世界中占据主导地位,无法完成对宗教的批判。因此,需要有人起来反抗“思想的统治”。从19世纪40年代初期起,作为当时德国激进思想的代表,青年黑格尔派以及马克思恩格斯担负起了这一历史任务。 在严格的意义上,反抗“思想的统治”的运动是由费尔巴哈开启的。他在1841年出版的《基督教的本质》中,首次通过“人的自我异化”逻辑揭示出“思想的统治”的形成原因和消除途径,指出神和绝对精神之类的客观思想,是“把人的固有的实体或者从人里面被抽离出来的实体描述成为外于人间和超于人间的实体”的结果。⑦所谓神只不过是人把关于自己的完美观念,譬如最高的理性、意志和道德异化出去,然后再让它们独立于人的结果。我们可称之为“观念的异化”。那么,与此相对应,要想消除“思想的统治”,就只能扬弃“观念的异化”,将独立出去的观念重新收回于人自身,在理论上证明神只不过是人的观念而已。因为,一旦证明了神只不过是人自身的观念,那么神的自立性和彼岸性将不复存在,所谓的两个世界的划分,以及“宗教的、想象的世界”对“现实的世界”的统治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根据。我们可以把这一方案称为扬弃“观念的异化”。这是一个符合异化概念内在逻辑的方案。 不用说,青年黑格尔派成员基本上都认同和接受了这一方案。费尔巴哈也因此在1841年以后取代鲍威尔成为整个青年黑格尔派的新领袖。他们开始尝试用人这一侧的观念,譬如,费尔巴哈、赫斯和马克思用“人”(Mensch)或者“类”,鲍威尔用“自我意识”,施蒂纳用“我”和“唯一者”等来取代思想实体。结果在1842-1845年期间,德国出现了以“人本”来取代“神本”的人本主义思想运动。客观地说,这场运动取得了不错的成果。一方面,宗教遭到了批判,出现了“绝对精神的瓦解过程”;另一方面,随着运动的深入,形而上学、政治、法律和道德等也被“归入宗教观念或神学观念的领域”,甚至连费尔巴哈的“人”也“被宣布为宗教的人”。这些成果对于推进德国的思想发展无疑具有“进步”的意义。⑧ (二)青年黑格尔派的局限 但是到了1845年,事情发生了反转。马克思认为,青年黑格尔派只是在形式上废除了神和绝对精神等客观思想,由于在扬弃“观念的异化”上的不彻底性,他们在事实上不仅没有完成推翻“思想的统治”的理论任务,而且还以“观念的统治”的方式维持着观念的东西对现实的统治。他需要揭露这一事实,“使之信誉扫地”,⑨更关键的是,还要将这一任务遂行到底,彻底消除“观念的异化”。马克思的这一决心是在1845年春天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下的,他在其中的第四条中写道: 费尔巴哈是从宗教上的自我异化,从世界被二重化为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这一事实出发的。他做的工作是把宗教世界归结于它的世俗基础。但是,世俗基础使自己从自身中分离出去,并在云霄中固定为一个独立王国,这只能用这个世俗基础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来说明。因此,对于这个世俗基础本身应当在自身中、从它的矛盾中去理解,并且在实践中使之发生革命。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