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西里斯的远征:跨文化神话与托勒密埃及的认同政治

作 者:

作者简介:
徐晓旭,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公元前1世纪的希腊历史学家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在《历史丛书》1.17-20中讲述了一个关于埃及国王奥西里斯远征全世界传播文明的神话。这则“文明交流互鉴”神话中的人物有埃及的,也有希腊的,故事发生地点涉及欧亚非三大洲多地。对该神话多角度的分析表明,它应该是托勒密一世时期希腊化埃及官方创造的,它构成了托勒密王朝认同政治的一项内容。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24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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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Diodoros Sikeliotes)是公元前1世纪的希腊历史学家,他写了一部长达40卷之多的世界通史巨著《历史丛书》(Bibliotheke historike),现存15卷。第一卷的内容是埃及史,其中的1.17-20部分①讲述了一个关于埃及国王奥西里斯(Osiris)率军“远征”全世界,在世界各地传播文明的神话。在这则篇幅很长的神话中,人物有埃及的,也有希腊的,故事发生地点涉及欧亚非三大洲多地,情节主要是他们在各地传授各种具体的文明技艺。

       对这样一个“文明交流互鉴”的神话该做如何解读?它的创造者是谁?是希腊人,还是埃及人?创造动机是什么?生成的情境和过程又是怎样?对于这一系列相互关联的问题,以往一些学者在研究中不同程度地涉及了当中的某些方面,但至今依然有待一项专门来全面整体解释该神话的研究问世。我们在这里即尝试做这项研究。我们的基本认识是,这样一个跨文化神话构成了托勒密埃及认同政治的一项内容。

       一、奥西里斯远征神话概览

       奥西里斯远征神话的内容大体是说,埃及国王奥西里斯有着访问整个人类世界,教授人类种植葡萄,播种小麦和大麦,“制止野蛮,促使人类采取更文明的生活方式”的志向。他在安排好埃及事务之后,便率领大军远征。随他一起出征的有他的兄弟阿波罗、他的两个儿子阿努比斯(Anoubis)和马其顿(Makedon)、潘(Pan)、擅长种植葡萄的马隆(Maron)、擅长种植谷物的特里普托莱摩斯(Triptolemos)等人。奥西里斯到达了包括从埃塞俄比亚边境到印度,再到欧洲的色雷斯、马其顿和阿提卡等地的整个“人类世界”(oikoumene)。奥西里斯并不好战。他们一行在所到之处,不仅习惯于不动干戈,而且还传授各种文明技艺,从而受到了当地居民的欢迎。例如,他在印度建造城市,印度的尼萨(Nysa)就是其中一座。他还把常春藤引种到尼萨。在色雷斯,他杀了抵抗他的“蛮族人的国王”吕库尔戈斯(Lykourgos),并任命马隆留在那里主管农业和建造城市,该城因马隆的名字而被命名为“马罗内亚”(Maroneia)。奥西里斯还把他的儿子马其顿留下担任马其顿国王,马其顿的国名Makedonia即来自其人名。特里普托莱摩斯则被委任管理阿提卡的农业。在不适合种植葡萄的地区,他便传授大麦酿酒的技术。

       这个神话看上去混合了埃及和希腊两种神话传统的因素。就神话人物的名字而言,奥西里斯和阿努比斯是埃及神灵,其他人物则是希腊神灵或英雄。希腊人有将自己的某个神等同于某个外族神的习惯。希罗多德(Herodotos)说“奥西里斯是狄奥尼索斯”“阿波罗是荷鲁斯(Horus)”(2.42,144,156)。狄奥多罗斯和他一样,只不过希罗多德用的是“是”这个动词,而狄奥多罗斯使用了“译为”这样的字眼:“奥西里斯译为狄奥尼索斯”(1.13.5),“荷鲁斯译为阿波罗”(1.25.7)。

       J.古万·格里菲斯认为,到狄奥多罗斯的时代,用希腊观念过度解读埃及宗教的偏好变得十分流行。早自希罗多德,就明显开始有将两种宗教等同,甚至将一种宗教的现象溯源至另一种宗教的持续愿望,而托勒密王朝建立并传播的希腊—埃及宗教崇拜又极大地加强了宗教合流趋势。在格里菲斯看来,从希腊古典文献的记载中,是可以获知有关埃及宗教的信息的。对于狄奥多罗斯所记录的奥西里斯神话,他像20世纪40年代其他学者一样,将研究集中于争论奥西里斯是一个植物神还是一个凡人国王之上[1](P83-84)。

       我们则有着不同的研究取向,即将神话作为一个叙事整体来对待,观察它是怎样讲述埃及和怎样讲述希腊的。从整个叙事框架来看,奥西里斯远征(尤其是远达印度)和传播常春藤、葡萄、谷物种植等农艺发明这样的主要情节都更多地属于希腊的狄奥尼索斯神话传统,而非埃及的神话传统,当然埃及啤酒的发明权被归于这位假以奥西里斯之名的狄奥尼索斯。

       二、关于神话史源的讨论

       在现代学术界,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曾长期被视为一位惯于机械抄袭史料的拙劣史家,较近的研究者则强调他对史料的运用事实上服从于自己的一整套写作思路和框架安排。无论如何,其第一卷的史源研究(Quellenforschung)始终都是一个争议较大的问题。在谈到埃及祭司说他们记载中的底比斯城里的王陵有47座而到托勒密一世时代仅15座后,狄奥多罗斯接着说不仅埃及祭司拥有历史记载,而且托勒密一世时代很多到过埃及底比斯的希腊人都著有埃及史,海卡泰奥斯(Hekataios)就是其一(1.46.8)。《阿里斯泰亚斯致菲洛克拉泰斯书》(Aristeas Philokratei 31)、约瑟福斯(Josephus,Kat'Apionos 1.183)、普鲁塔克(Ploutarkhos,Peri Isidos kai Osiridos 9.p.354D;Symposiakon problematon biblia hex 4.3.1.p.666E)、亚历山大里亚的克雷门斯(Clemens,Stromateis 2.21.130)、埃利安(Aelianus,Peri zoion idiotetos 11.1)、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os,9.69)、优西比优斯(Eusebios,Euengelike proparaskeue 8.3.4,9.4.1)、《苏达词典》(Souda epsilon 359)均记载了一位“阿布戴拉(Abdera)的海卡泰奥斯”,(伪)斯居姆诺斯(Ps.-Skymnos,869)和斯特拉波(Strabon,14.1.30)则提到了“泰奥斯(Teos)的海卡泰奥斯”。学者间关于这被冠以两个籍贯的海卡泰奥斯之名是否指同一人有不同意见[2](P2750-2769)。其中,爱德华·施瓦尔茨的意见似乎更为可取。他主张两者实为一人,并认为“阿布戴拉的海卡泰奥斯”只是一种习惯称谓,从最早的史料来看(即Ps.-Skymnos,869;Strabon,14.1.30),他的实际籍贯应为泰奥斯,最先是犹太作家约瑟福斯把他说成是阿布戴拉人,而后人们沿用此称。阿布戴拉是泰奥斯的殖民地。施瓦尔茨就此指出,混淆殖民地和母邦人群名称的情况不少,而在海卡泰奥斯身上还有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他通过由德谟克利特到阿那克萨阿尔科斯,再到皮浪,最后到他的师承关系,可以被与德谟克利特联系起来。后者正是阿布戴拉人[3](P223-262)。从狄奥多罗斯的记载(1.31.7,46.7,84.8)来看,这位海卡泰奥斯的《埃及史》(Aigyptiaka)的成书年代似乎落在托勒密一世在位时期[2](P2750-2769)。由此可见,他应是亚历山大和托勒密一世的同时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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