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脆皮大学生”“孔乙己文学”和“鼠鼠文学”等自我贬损性质的热词在网络上迅速走红,而在此之前,“小镇做题家”“清澈又愚蠢”等词汇早已席卷网络,成为全网青年热议的话题。这类自我贬抑式网络用语的盛行具有明显的身份与代际区隔特征,看似青年群体在传递一种玩世不恭的消极态度,实则是他们公开不满情绪、进行社会交往、建构群体身份和实现自我治愈的符号化工具,反映了他们对现实境况与自身命运的态度与思考。本文试图梳理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的类型特征,分析这一网络青年亚文化背后的话术生产与情绪表达逻辑,深入思考当前青年群体的心态,提出引导调适青年群体心态的方法或途径。 标签化与污名化: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的话术生产 自我贬抑式网络流行语是青年群体借助拼贴、异形同构、戏仿等形式,在互联网自主创作的自我嘲讽、贬低和颓废样态的文字、图片与视频等内容,它通过简单易懂的文字结构和强烈的句式节奏达到了情感共鸣的效果,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网络青年亚文化,其话术生产与情绪表达逻辑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维度。 身心俱疲的“丧”文化。2016年,一张双目无神、生无可恋地卧在沙发上的“葛优躺”图片揭开了“丧”文化的序幕,无助、悲观、绝望等消极的网络语言被青年群体狂热追捧。事实上,“丧文化”并非空穴来风,它是多种网络亚文化的心态复合体。① 依照青年的个体情感状态,“丧文化”可分为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表现为颓而不废。如“神马都是浮云”(2010)、“伤不起”(2011)、“人艰不拆”(2013)、“我想静静”(2015)等,这些网络流行语虽然都带有早年“loser”文化中抹不去的落寞与失意,但此时的青年群体在面对生活困境时的态度依旧积极向上,忧愁和焦虑感只是短暂停留,偶尔的插科打诨更像是在为自己加油打气。第二阶段表现为无能为力。这种沮丧与无助的情绪随着“葛优躺”图片的流行迅速传播,“丧”情感被具象化为身体疲劳和精神萎靡,如“感觉身体被掏空”“明明什么都没做,但还是觉得累”“佛系”“躺平”“摆烂”“破防”“emo”“精神内耗”等流行语的表达,折射出青年群体面对房价的高不可攀、医疗教育资源的紧缺、学历的“贬值”、职业上升渠道的狭窄等现实问题的迷茫与焦虑。第三阶段表现为主动逃避。在权力与资本、知识与情感、过剩与匮乏交错的现实生活中,疲于奔命的青年群体表现出与习得性无助相似的低成就动机、低自我概念以及低自我效能感的表达。②他们或许尚未认清生活的本质,但“小确幸”确实不再是生活的治愈指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房子着火我拍照,人生乱套我睡觉”“人间不值得”等冷漠、悲观甚至绝望的情绪贯穿于个体的日常生活中。相比传统观念中积极、阳光、进取的青年群体形象和心态,以“丧”文化为内核的网络流行语更像是一种苦闷心态的自我解嘲和心理按摩,也是对鸡汤文学的仪式性抵抗。 自我降格的主动污名化。污名化在网络交往当中较为普遍,它往往通过贴标签或诽谤的方式贬损涉事人的身份、荣誉和个人价值,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会引发群体暴力,让人不寒而栗。但在网络流行语话术生产中出现的大量自我污名化的话语,并非是施污者强行施加,而是青年群体在交流互动中的主动创造、标记与认领,呈现出群体狂欢的特征。自我污名化流行语类型多样,有因社会资源有限、贫富差异带来的“阶层贬抑”,如“屌丝”“屁民”“负二代”“韭菜”;有受困于亲密关系难以自拔的“情感贬抑”,如“备胎”“舔狗”“恋爱脑”“为爱冲锋”;有因外貌、性格、身材焦虑导致的“容貌贬抑”,如“土肥圆”“女汉子”“油腻”“细狗”;有迫于就业、工作压力而形成的“职业贬抑”,如“大厂码农”“画图狗”;有苦于自身能力不足的“能力贬抑”,如“在团队中我就是划水的鱼、害群的马、搅屎的棍”“我的努力,就像小狗屁”“卧龙旁边必有凤雏”“我要让老板知道便宜没好货”;还有低出身、高学历人才因“前已无归路,后不见归途”的困境引发的“学历贬损”,如“小镇做题家”“海待”等。不同于崇尚“面子”的传统文化,当代青年乐于将自己视为弱势的一方,通过自我降格和精神矮化,以参与式戏谑的“庶民”话语和自我嘲讽的精神失败法,一边强调自己的底层化、边缘化属性,一边以抱团取暖、嬉笑怒骂的方式缓解内心的孤独、无力和落差感。 个体的主动污名化看似在自我贬抑,实则是想通过象征性手段消解自我的现实困境和他人的刻板印象。一方面,“借用”污名化词语的部分词义,以欲扬先抑的方式张扬个性。如“茶系”“小妈”“恶女”等原本带有强烈贬低和侮辱色彩的词语,现下成为一种时尚的穿搭和妆容风格。另一方面,以污名对抗污名,如“我们广东人就是一口一个小朋友”“没错我们东北都是大金链子小手表,满街都是精神小伙”“我是河南人,小心你家门口的井盖”等自黑的话术在以自嘲解构社会痛点的同时,直接有效地回击因他人刻板印象产生的地域歧视。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自我降格的主动污名化语言存在一定的圈层壁垒,它在自我表达和同圈层群体的玩笑中可以畅通无阻,但若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教,或是他者阴阳怪气的讥讽,则会引起青年群体强烈的逆反心理。如部分媒体及知名人士曾评价青年“不肯脱下孔乙己的长衫”“不上课、不上进、只上香”,导致了青年群体激烈的集体反驳和自我身份捍卫。 揶揄癫狂的“自我作践文学”。不同于文明社会倡导的“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的准则,带有癫狂色彩的“自我作践文学”与一度流行的“咆哮体”“甄嬛体”“我们是谁体”等图文同构的流行语异曲同工,是现实生活中一些满腹委屈的年轻人在网络空间通过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图片,搭配“自我作践”文字的“对空言说”和“肆意发泄”。“自我作践文学”可分为三类:一是“自比动物”。这类网络流行语热衷于将青年群体形塑为各类小动物,如“鼠鼠我呀,没有出息,只想一辈子躲在下水道”“吗喽的命也是命”“没有勇敢的狗狗,全是困难的工作”“勇敢牛牛,也怕困难”。不断更迭的“人型动物”外衣下是部分青年群体难以掩饰的自卑、迷茫、无助和焦虑。他们选择自降身份,一边用“不把自己当人看”的方式维系情绪稳定,一边将底层标签当作武器缓解现实压力。二是“自我诊病”。这类以疲惫为底色、疯癫为表象、病症为名的确诊类“作践文学”,一针见血地对自我境遇作出精准的表达。例如,“正式确诊为浣碧,看谁都不顺眼”“正式确诊为烤肠:长期躺着、脂肪含量高、压力大会爆、不太健康”“正式确诊为‘早F晚E’:白天fighting,晚上emo”“正式确诊为鲁滨逊,经常蓬头垢面,到处找吃的,喜欢星期五”。过去世人讳疾忌医,如今一些青年万事皆可病,他们借用“疑难杂症”将自我异化,使暴躁情绪的输出变得自然且合理,甚至用“我疯起来连自己都打”“放下个人素质,享受缺德人生”等看似疯癫荒诞、离经叛道的话语作为自己的治愈良方。三是“不再讳言生死”。相比于传统文化对死亡的讳莫如深,以“生死杀伐”为话题的“自我作践文学”更像是一场对死亡恐惧的大型祛魅。一些青年毫不避讳地将死亡、丧葬挂在嘴边,如“喜报:我死了”“很喜欢早起,有一种棺材板被人掀开的感觉”“眼睛闭上了,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归西了”。精神内耗与内卷社会的双重挤压使部分青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渺小与无助,他们将现实视为游戏,将诅咒化为救赎,将发疯作为绝望生活的保护色,以一种荒诞的方式“一疯解千愁”。诚然,“自我作践”类网络流行语具有一定的消极色彩,但这种看似非理性的“自我作践”恰恰是一种隐晦的理性和对生命的敬畏,青年群体用疯癫无状的表达主动营造出一个充满关爱与同情的理想世界。在这里,“发疯者”在胡言乱语与自我贬抑中找到了情绪纾解的密码,试图在相互体谅和理解中跳出“自我PUA”的恶性循环,以实现对自我和他者的双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