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海权”话语构建的源起

作 者:

作者简介:
江伟涛(1983-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与孙中山研究所(海洋史研究中心)副研究员,twj_1019@163.com(广州 510635)。

原文出处:
清史研究

内容提要:

中文“海权”一词最初指的是“水师”这一国人熟知而不需特别关注的事物,所对应的是maritime power。1895年因在华西人的使用,“海权”一词进入维新知识分子的视野,并在维新报刊中多次使用。1899年,流亡日本的梁启超接触到马汉《海权论》的日译本,并将《海权论》的提出者及核心观点通过《清议报》明确介绍给国人,同时在“以马鸿之说规中国形势”时赋予“海权”以全新的主权内涵,“海权”从此成为晚清以降中国报刊的一大热词。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24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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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12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8587(2024)-01-0025-010

       “海权”是近代海洋史研究领域一个无法回避的核心概念,是理解近代南海海疆经略与治理的关键,然而对于何为“海权”,学界仍有不同认识,①其在近代中国的源起及传播过程也未完全清晰。一般认为,“海权”是美国海军上校阿尔弗雷德·赛耶·马汉(Alfred Thayer Mahan)在1890年提出的海权论的核心概念sea power的对应中译。②海权论的核心论点可概括为:海权决定世界历史的进程,决定大国兴衰,海权指海上军事力量的海军与非军事力量的海上贸易与海运,海权的产生与发展存在生产、海运和殖民地三大环节,影响一国海权发展有地理位置、领土范围、自然结构、人口、民族特点和国家性质等六大要素。③

       在中文语境下,海权中的“权”字既可以是“权力”,也可以是“权利”。从法学意义上看,两者既有区别又有联系:“权力”的主体在国家,强调的是强制力与服从,而“权利”的主体为民众,强调的是受到权力保护的合法利益;同时,两者也互相渗透,广义的权利包括权力在内,权力也是一种权利,尤其是国家,对内是权力的主体,对外是权利的主体。④由此,尽管“海权”所对应的英文sea power所指向的是权力(power),在关于中国近代海权的众多研究中,仍然存在着“权力”与“权利”两条脉络,前者关注马汉《海权论》本身、海军建设、海防等侧重军事层面的议题,后者关注近代的南海诸岛、海界争端、渔业争端等与主权相关的议题。⑤

       近年来,已有研究注意到此点,将之归因为“海权”在近代史料中具有多重含义,并试图对此进行解释。如高月认为,由于海权论传入中国的不系统性,国人对“海权”概念的理解并不一致,由此造成近代史料中“海权”概念的多种含义;⑥陆烨认为晚清民初各界人士在论述中多将“海军”“制海权”“领海”“海洋经营权”等概念与“海权”混淆,导致了国人对海权的碎片化认识,⑦至民国时期才摆脱片面化与碎片化的缺陷,对海权的概念有完整的认识。⑧

       也有研究试图对史料中“海权”的含义进行总结归纳,以提炼出近代中国海权观念的发展历程。如黄娟认为近代“海权”概念的多面意向反映了晚清以来的海权观念经历了从简单的军事力量到渔业、航运业,乃至以海底电缆为典型的通讯业等方面内涵扩展的过程;⑨韩剑尘认为近代国人的海权观念,在日俄战争后媒体的影响下,突破了将海权等同于海军或者将海权简单理解为制海权的观念,从而将“海权”的内涵延伸至对以渔权为代表的海洋经济权的关注;⑩赵建国、夏天认为张謇在领海频遭侵渔的背景下提出“渔权即海权”,受此影响各类报刊高度重视渔权与海权的关系,并借此扩充“海权”的内涵,从而确立相对独特的海权观。(11)王昌认为清末“海权”的概念有一个由最初海上权力到强调渔权再到关注领海权的泛化过程。(12)

       这些研究对我们认识近代中国的海权观念虽有裨益,但尚未能完整呈现近代中国海权观念的历史脉络,尤其是其中的源头,即中文“海权”之源起与“海权论”在中国传播之缘起,尚亟需厘清。既有研究根据晚清民国报刊资料中,1900年之后出现大量冠以“海权”的消息和文章,而《海权论》汉译正是出现于这一年的事实,认为中文“海权”二字源自1900年《海权论》的传入。尽管大多数研究已经注意到,1885年李凤苞翻译的《海战新义》一书中即已两次出现“海权”,(13)甚至早于马汉英文著作的诞生,然而李凤苞译著中的“海权”所指却至今不明。

       实际上,除李凤苞之外,既有研究也或多或少留意到,严复(14)与梁启超(15)在1900年之前已有关于“海权”的相关论述,此外《申报》《知新报》《湘报》等报刊在1900年之前亦零星出现过“海权”。透过这些精英知识分子在具体中文语境中对“海权”的论述,能够探寻近代中国“海权”话语构建的源起与缘起,本文将据此展开讨论,以厘清海权知识在中国早期传播的若干关键点。

       一、Maritime Power与中文“海权”的最初来源

       在马汉写作《海权论》的那个时代,sea power并非一个英语常用短语,更加广为人知的词汇是maritime power。1897年,马汉在给他的英国出版商罗伊·马斯顿的信中称,他是故意避开maritime这个更加通俗的形容词,而采用sea这一名词来修饰power,使得表达更加简洁从而增强其论点的影响力,同时也使读者注意到并得到流行。(16)安德鲁·兰伯特进一步认为,马汉实际上是将源自希腊语thalassocratia的seapower拆分成一个短语。(17)以这几个英语词汇为关键词,在相关工具书及数据库中查找其首次出现时间及出现频次,整理而成表1。

      

       根据表1,韦氏在线词典(www.merriam-webster.com)载明,sea power首次使用于1752年,意为naval strength,但未提供具体出处。牛津在线英语大辞典(OED)提供的例句中,sea power最早出现在1849年乔治·格罗特(George Grote)的《希腊史》第5卷中。而在“泰晤士报数字档案”(The Times Digital Archive)以及美国国会图书馆所收录的美国报纸数据库中,sea power这一短语所检索出来的结果包含了sea和power甚至是含有“sea”“power”的连续字母的词汇以及sea power的检索结果(maritime power的检索结果亦如此),进一步查阅得知,在《泰晤士报》中,sea power这一短语完整出现于1890年之前的仅有两处,(18)而在美国报纸中则要到1890年才出现,且出现频次很高。由此可见,sea power虽非马汉所创,却是因马汉才得以流行起来。而seapower与thalassocracy两词,虽然早在1665年与1846年出现,但在报纸中使用频次较少,且基本上是出现于1890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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