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环境下物体间性的政治哲学

作 者:
蓝江 

作者简介:
蓝江,法学博士,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研究员,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主要从事国外马克思主义、当代欧陆激进左翼思想研究,E-mail:lance@nju.edu.cn。

原文出处:
科学·经济·社会

内容提要:

今天,随着万物智能链接,加速了社会全面智能化的进程,哲学,尤其是政治哲学,需要在一个新的背景下进行思考。在库兹韦尔那里,智能社会的降临是一个奇点,在这个奇点上,传统从主体和对象,或者从主体间性出发的政治哲学开始遇到了问题,所以,我们需要发明一个新的概念,作为智能环境下的政治哲学的根基,这个概念就是物体间性。物体间性不仅可以思考传统政治哲学中的人与人之间的政治关联,也可以思考人与对象、对象与对象、人与智能体之间的政治关联,从而奠定一种全新的智能时代的政治哲学的本体论。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4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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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815(2023)06-0015-11

      DOI:10.19946/j.issn.1006-2815.2023.06.003

      一、如何理解智能时代的奇点

      今天我们讨论的主题是智能时代的奇点,奇点这个概念,在英文中是singularity。尽管在人工智能时代和数字时代,奇点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但在哲学史上已经有过很多讨论,例如,法国思想家德勒兹(Gilles Louis Rene Deleuze)、加塔利(Pierre-Felix Guattari)、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巴迪欧(Alain Badiou)、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以及意大利思想家奈格里(Antonio Negri)、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拉扎拉托(Maurizio Lazzarato)经常会使用到这个概念。简单来说,在哲学上,我们可以将事物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事物可以用我们知道的知识和逻辑来概括,这类知识对应的事物就是对象,而还存在一些无法还原为认知和逻辑的此时此地的独特的事物,在哲学上,我们不能简单地用有限的话语逻辑来概括,这类事物,就可以成为奇点。例如德勒兹在他的《差异与重复》中,就曾经提出过他对奇点概念的理解,对他来说:“它所彰显的始终是一种奇异性,这种奇异性反对服从于法则的特殊之物,它也是一种普遍之物,这种普遍之物反对制造法则的一般性。”①但是我们现在讨论的奇点,其实是智能时代和数字时代带来的对原来社会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全面替代,甚至可能出现了对人类本身的替代,在这个意义上,奇点概念十分类似于雷·库兹韦尔(Ray Kurzweil)在《奇点临近》中谈到的奇点,库兹韦尔说:“奇点临近暗含一个重要思想:人类创造技术的节奏正在加速,技术的力量也正以指数级的速度在增长。指数级的增长是具有迷惑性的,它始于极微小的增长,随后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爆炸式地增长——如果一个人没有仔细留意它的发展趋势,这种增长将是完全出乎意料的。”②在这一类思想家看来,随着人工智能技术、通信技术和大数据技术的发展,人工智能体会在奇点上崛起,最后将取代人类,就是这个概念,人类的重要性越来越被边缘化,这是人工智能科学家常常谈到的奇点。

      当然,今天我们讨论的奇点问题,既不是传统欧陆哲学理论中不能还原为既有知识体系的源生性的奇点,也不是人工智能思想家们谈到的人工智能体取代人类劳动和工作的奇点。相反,作为当下的理论思想者,我们关心的奇点是,随着某种技术的变革,会导致整个人文知识体系的彻底颠覆,一些在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中习以为常的思想观念,在今天的时代,或许会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些概念包括了主体、社会、意识、自由、权利等,例如,自欧洲启蒙以来,尤其自笛卡尔(Rene Descartes)、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康德(Immanuel Kant)的现代启蒙哲学的奠基以来,我们建立了以理性的自律的现代人模型的思考模式,这种人的模型,不仅应用于哲学,也应用文学、历史学、社会学、经济学、法学等诸多学科,例如狄更斯(Charles John Huffam Dickens)《雾都孤儿》中我们不仅读到了他对伦敦阶级分层和肮脏的贫民区的描写,更重要的是,整个《雾都孤儿》是一部让奥利弗·崔斯特从一个济贫院的孤儿经历磨难,成为资本主义社会下道德而自律主体的成长过程,而这种人的形象是被现代资本主义启蒙理性树立为正面和积极的主体形象。而对政治哲学和社会哲学讨论,无一例外都是以实现这样的理性主体的共存为目的的,换言之,这样的理性主体就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得以诞生的前提。如果说,这样的理性主体,或者这样能够自由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能够理性地操作现代化大生产的机器的理性人不复存在,那么,各种以人类为中心的学科(哲学、文学、社会学、法学、历史学、经济学等)必然会遭遇到结构性的变革。在今天,我们或许正在看到一场全新的技术革命,由于智能体数字技术、云计算,包括算法的发展,随着智能空间、智能环境、智能城市崛起以后,原先的理性的人是否可以天衣无缝地整合到这些智能空间之中呢?显然,问题没有这么简单。在华为的操作系统中,已经为万物互联开发一个新的LiterOS操作系统,这种技术出现,就是通过数据链接将所有的人与物贯穿在同一个数字平台上来,每一个人不再具有自己的独特性,相反,他们和诸如智能卡车、智能机器人一样,只是这个数据算法平台的一个行动单元,人类在这种环境下,并不具有独特性。因此,理性的自律的人的模型,似乎会与这样的智能环境相抵牾,这就需要我们来发明全新的与智能行动单元匹配的人的概念。例如,从2022年开始讨论的比较热点的问题,就是通用大模型的人工智能,我们最熟悉的就是ChatGPT和Midjourney之类的对话和绘画模型,很多人错误地将ChatGPT理解为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的形象,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而是它拥有即时与全球上亿人同时进行对话的能力,这种对话能力使它能够迅速地处理数据,将我们人类的对话智能迅捷地变成算法能够计算的数据模型,并由它自己表达出来,ChatGPT的出现,其价值并不是为我们带来奇点式的恐惧,而迫使我们重新来思考人与技术的关系,以及在人与技术的关系中间思考政治哲学的问题,而这就是今后人文知识分子必须承担的任务。

      为了理解万物互联和ChatGPT之类的人工智能大模型的概念,我们可以引入一个核心概念叫物体间性,inter-objectivity。这个词语的构词法,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的于尔根·哈贝马斯(Jugen Habermas),因为在他的著作中,反复提到的一个概念就是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在《交往行动理论》中,哈贝马斯明显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公共空间是由话语和对话构成的,不是某个绝对权威的主体对其他主体发号施令形成的,这就是对话伦理的概念,而在对话中,形成了主体间彼此协商对话的必要性,哈贝马斯说:“不同的参与者克服掉了他们最初的那些纯粹主观的观念,同时,为了共同的合理信念而确立起了客观世界的同一性及其生活语境的主体间性”③。那么,在数字社会中,之前由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和对话构成资本主义社会最基本的协议和规范,这种方式迅速地被大数据和算法平台下的各种数据交换协议取代,主体之间的对话,让位于各种数字化对象之间的数据交换,那么主体间性,也就逐渐变成了物体间性。

      二、作为政治哲学基础的主体间性

      其实,在从主体间性变成物体间性的智能时代,冲击的不仅仅是我们之间的对话和交流的方式,而且直接冲击了我们自从启蒙以来的哲学根基,譬如说,从霍布斯(Thomas Hobbes)、洛克(John Locke)、卢梭等人的政治哲学的启蒙,其中一个前提是现代主体概念的出现,也就是我们前文谈到过的理性的能够自律且能够合理地计算自己的利益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霍布斯笔下成为一切人对一切人战争的人,才能去为了自我保存签下让渡部分权利的协议以达成社会契约,也同样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洛克的政治学说中,形成所有权的概念。因此,在这个阶段上欧洲政治哲学都是主体先行,任何政治都不是某个上帝将普遍性的规则赋予我们,在世俗世界,即在市民社会中,唯一合法的规范就是作为主体彼此间签订的协议,这就是契约论政治哲学的来源。否定了上帝对世俗世界的直接干预,也就意味着人类社会的正义性的根基只能在人性的模型中去寻找。所以,最早从霍布斯、洛克,包括后来卢梭、莱布尼茨、斯宾诺莎,再到康德,这一系列的西方思想家,给我们的都是以人为中心的政治哲学。在这个时候,我们考虑的是人与人的关系问题。

      比如说霍布斯的《利维坦》,它的核心概念就是设想一个自然状态。在这个自然状态下,人与人之间陷入了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最后不得不达成一个契约,把自己的部分权力让渡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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