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哲学成了未来之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孙周兴,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教授,研究方向:西方哲学、艺术哲学(浙江 杭州 310058)。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战线

内容提要:

对未来的集中关注始于19世纪40年代,一批欧洲哲学家和艺术家首先觉察到了技术工业的效应和风险,意识到了自然人类文明的衰落和技术人类文明的兴起。今天的新技术(生命技术+数字技术)愈加引发了关于未来的期待和忧虑,从而使得“未来哲学”成为必然的和急迫的。本文主要从“失忆”和“时间”两个角度来论证哲学的未来性。如果说记忆是传统文明的本质基础,那么技术则使人类失忆,从而导致与自然人类文明系统的切割。这种“失忆”的原因在于:普遍交往使人类生活方式发生巨变,人类知识膨胀和加速更替,知识外部储存技术,人类统一心智(全球脑即普遍智能)生成。进一步,本文认为,时空观念(特别是时间观念)的剧变则是哲学转向未来的根本动因。技术工业导致线性时间观的失势和非技术—物理时间(圆性—循环时间)经验的产生,相应地引发线性—超越性思维向圆性—关联性思维的转变,从而使得哲学必须否弃传统特质(线性时间观和超越性思维)转向作为“未来哲学”的后哲学状态。最后我们试图通过追问未来哲学的使命来解答本文主题:为什么哲学成为未来之学?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4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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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1;B5;B1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24)01-0020-07

      引言:有关“未来哲学”的各种疑虑

      本文讨论笔者最近一些年特别关注和倡导的“未来哲学”,重点探讨“未来哲学”的起源及其意义、动因,特别是由技术工业导致的人类失忆与自然人类历史的终结,以及同样起于技术工业的人类新时间经验与哲学转向的要求,最后,文章尝试提出“未来哲学”的任务。文章的讨论势必是提示性的,而对笔者自己来说,具有阶段性总结的意义。围绕“未来哲学”课题,我已经讲过和写了不少内容。①相关的思考还会继续下去,现在还只是初步的。我已经受到一些关于“未来哲学”的质疑和批评,概括起来,大致有如下几条:

      第一个涉及哲学的特性。如若用问题形式来表达就是:反思性的哲学如何可能是未来的?人们通常认为哲学是“反思”,而“反思”之为“反思”是因为它指向过去,所以才有黑格尔的著名说法:哲学就是哲学史——虽然关于此说不无争议,但无论如何理解,其基本意向却是明确的。那么,何来“未来哲学”?哲学如何可能指向未来呢?未来是不可知的,不确定的,因而是不可预期的。生命和物质固然有神秘不可知的一面,这在一定意义上也决定了未来的不确定性和不可知性。传统哲学以论证和辩护见长,向来具有稳重和严密的品质,早期尼采特别给予哲学一种“认识、批判、筛选”的任务,实即一种“反思”的任务。而现在,如果我们来命名“未来哲学”,主张要思想未来——“反思”未来?——难道我们不是因此把目光指向了一种虚空吗?这是关于“未来哲学”的第一个基本疑虑。

      第二个关乎“未来哲学”的思想资源。依照我的理解和构想,“未来哲学”的主要思想资源来自19世纪后期的弗里德里希·尼采和20世纪的马丁·海德格尔,如果还要加上一位哲人,那就应该是比尼采稍早的卡尔·马克思了。这三位德国哲学家洞察了技术工业造成的文明裂变,对之做出了路径不同的反应,并且都启动了指向未来的新哲思。但他们真的是反传统哲学和传统文化的吗?他们对传统的切割与未来关怀是冲突的吗?尤其是尼采和海德格尔,他们实际上都是“古典迷”,甚至是“言必称希腊”的,②那么,何来“未来哲学家”?何来“未来哲学”?

      第三个在于我所做的一个区分,即对以“过去”为定向的传统哲学与以“未来”为定向的新哲学的区分。具体而言,就是关于以传统哲学和宗教为主体的“自然人类精神表达方式”与后哲学的思想与后艺术的艺术(当代艺术)为主体的“技术人类精神表达方式”的区分。其实我自己也存有一个不小的顾虑:这样一种“二分法”是不是能够成立?是不是过于简单和独断了?反对传统哲学简化的“二元对立”,不正是后尼采哲学,特别是解构论哲学的基本努力之一吗?

      上面三点是我所理解,或者说推测的关于“未来哲学”构想的主要问题,自然是不无道理的,有的甚至也是我自己的疑虑和担忧,但我仍旧希望通过下面的讨论来对此做适当的回应和澄清。所以,本文的目标是给出关于未来哲学的若干辩护,问题也许只有一个,即,为什么哲学成了未来之学?

      一、未来哲学的起源

      “未来哲学”是我对具有未来定向的现当代哲学的一个命名,如前所述,我把它看作技术统治时代技术人类生活经验的表达。“未来哲学”在起源上要追溯到19世纪中期的哲学家费尔巴哈,他在1843年出版了《未来哲学原理》一书,最早提出了“未来哲学”的概念。5年以后,马克思、恩格斯出版了《共产党宣言》,这个在政治上影响巨大的“革命文本”同样可视为一个“未来哲学”的宣言,后文还会谈到这一点。再后来,在大约20年以后,“未来哲学”成为尼采晚期的哲学主题,这位哲学家在发疯前几年里不断地猜度和构想一种“未来哲学”,他为自己的《善恶的彼岸》一书立了一个副标题——“一种未来哲学的序曲”。同时,尼采在1887-1888年(所谓《权力意志》时期)两年间的笔记里留下了大量关于“未来哲学”的讨论。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19世纪中后期,在欧洲特别是德国,竟出现了一次关于“未来哲学”的集中讨论。20世纪的主流哲学如现象学、实存哲学(存在主义)以及法国当代理论又进一步推进了“未来哲学”。

      与“未来哲学”相呼应的是同时期出现的“未来艺术”,它源于德国艺术家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瓦格纳在观念上同样受到了哲学家费尔巴哈的影响,此外他也是一位“叔本华迷”。他在1850年写了一本《未来艺术作品》(瓦格纳“苏黎世三部曲”之一),提出了“总体艺术作品”(Gesamtkunstwerk)这个著名概念。现在我们完全可以说,正是瓦格纳开了当代艺术的先河。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兴起的当代艺术在哲学上受到了现象学和实存哲学(存在主义)的深刻影响,而在艺术观念上则明显受惠于一个世纪前的瓦格纳,是对后者的接续和推进。正因此,我把当代艺术视为“未来艺术”的一个基体,也把“未来艺术”看作对博伊斯意义上的“当代艺术”概念——或者叫做“扩展的艺术概念”——的再扩展。

      那么,“未来哲学”(以及同时期的“未来艺术”)的起因是什么呢?前文可知,一批哲人和艺人大致都在19世纪中期展开了关于“未来艺术”和“未来哲学”的思考和想象,这是前所未有的惊人一幕。因为传统人文科学——我更愿意把它叫做“艺术人文学”——向来具有“历史性”本质,以哲学家狄尔泰的表述,是“历史学的人文科学”,已成习惯定则。以我的说法,文人们往往通过虚构一个美好的过去时代来贬低现实、无视未来,可谓“乐园模式”,说白了就是主张:古代是好的,现在不好了,未来更不好。然而,为何到19世纪中期人们会转向未来,形成关于未来的艺术和关于未来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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