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衣冠缟素”到“神衣象服”

       摩尼教作为自波斯经中亚传入汉地的世界性宗教，其白色特殊法服的形式变迁反映出明确的跨文化色彩。伴随着勒科克、格伦威德尔对高昌回鹘摩尼教绘画的发现①以及泉武夫、吉田丰、古川摄一等学者于21世纪对于江南摩尼教绘画的再发现，②关于摩尼教服饰形制的讨论屡屡见诸于高昌回鹘物质文化及摩尼教艺术的先期研究中。③限于地域的分散性与材料的碎片化，此前对于摩尼及其教众服饰的考证多局限于思考西域与汉地形象表现的单一状貌，缺乏系统的联动思考。汉地发现的十余件南宋至元代创作于江南地区的摩尼教绘画与雕塑作品，如何反映在汉地摩尼及摩尼教(明教)的服饰风貌？其与摩尼及摩尼教在波斯肇始之初的文化传统及高昌回鹘时期的图像表现间有何异同？透过服饰内外结构、法服形式及装饰方式的来源及其在汉地嬗变三个方面的讨论，摩尼及其教众在服饰表现上跨越波斯、西域与汉地的跨文化转译方能清晰地展现出来。

       一、汉地摩尼教艺术中的服饰表现

       有关摩尼及摩尼教服饰的观察最早始于勒科克，在其针对高昌回鹘摩尼教绘画的观察中，首次注意到摩尼教法服及其装饰的特殊性，并受到学界的研究。④而在摩尼教传入中国内地并广泛发展的宋元之际，摩尼教绘画雕塑中摩尼及其教众特殊的服饰表现在形式上相对统一。结合大和文华馆藏《冥王圣帧》、藤田美术馆藏《摩尼像》、栖云寺藏《夷数佛帧》以及晋江草庵的摩尼光佛像。总体可将摩尼及摩尼教在汉地的服饰特征归纳如下。

       (1)服饰主体颜色以白为主；

       (2)服饰结构上呈现出套头圆领服饰外加可披戴的对襟法服外袍；

       (3)法服外袍存在具有底色的装饰镶边，且多为红底加描金纹样，弟子及教众服饰也有镶边，但呈现青、绿及黑色等，与主尊色彩不同；

       (4)服饰在肩下及胸前存在四个方形纹章；

       (5)出现该服饰结构的人物：摩尼、夷数(耶稣)及摩尼教高级选民。

       除四件对人物形象描绘相对细致的作品外，日本私人藏《圣者传图》系列、摩尼教《宇宙图》中也出现了以点景人物描绘的摩尼及其教众。其中人物除前后四处的纹章难以表现外，余者同上述绘画中别无二致。这些特征在江南的摩尼教绘画和雕塑里的主尊、教众形象中反复出现，凸显出汉地摩尼教服饰在借鉴佛道之余自身的特殊文化特质，在所谓“道貌佛身”的特征概念之下，摩尼服饰从内到外事实上呈现出诸多尚待解读的文化信息。

       二、回鹘遗影：江南摩尼偶像服饰内外结构辨析

       摩尼及其教众服饰的内外结构皆呈现出套头圆领服饰外加可披戴的对襟法服外袍或披风的形式。这种表现形式看似普通，却同当时汉地的其他宗教服饰及世俗服装存在明显的差异。若从摩尼教汉化后结合教义最为密切的佛教角度加以思考，虽然摩尼教经典中提及过佛教服饰的相关比喻，但实际绘画中的摩尼教服饰的结构同佛教要求的“坏色”“三衣”(trinl civarani)与偏衫等项明显不合，⑤《圣者传图》2(图1)中，位于殿中的摩尼及弟子身前便有数名明显偏衫并穿着带水田纹的黑色及红色袈裟的佛装人物，与摩尼及其弟子的服饰存在明显的区别。

      

       图1 《圣者传图》2(局部)

       与此同时，部分国内学者将直裰或道袍作为摩尼服饰整体结构来源，认为摩尼呈现出“道貌佛身”的说法也与实际情况不甚契合。⑥脱胎于中国传统服饰结构的道袍在隋唐时期便已形成相对固定的规制，并在五代之后全面流行于文人士夫的装束中。⑦事实上，江南摩尼教绘画如《圣者传图》3中，摩尼背后着乌帽的听者在对襟法服外袍中便穿有交领右衽的直裰里衣(图2)，据此将道袍作为摩尼教听者乃至选民所借鉴的服饰来源似乎颇为合理。但若结合宋朝至明朝身着道袍的文人与士夫形象，便可清楚地发现，此类服饰虽然在法服外袍上确实采用了对襟镶边的服饰结构，但里衣却是颇具汉民族特征的右衽交领里衣。右衽作为汉族服饰的标志，自深衣开始便被视为汉服的一般结构；而圆领袍作为一种源自胡服的外衣装束，自隋唐至宋代皆被作为外衣加以使用(图3、图4)。这类以对襟式服饰为外衣加圆领内袍的内外结构事实上不见于任何其他的汉地服饰表现，形成了一种怪异的服饰形制。而其来源，或可从摩尼教传入的上一节点——回鹘找到端倪。

      

       图2 《圣者传图》3(局部)

      

       图3 宋徽宗《听琴图轴》(局部)

      

       图4 元王振鹏《伯牙鼓琴图卷》(局部)

       葛玛丽在《高昌回鹘王国的生活(850-1250)》中讨论高昌回鹘男性的五类服饰结构时，也提到摩尼教与佛教男性信众在身着第一类的圆领衫及第五类的圆领套头镶边服饰外部，套有一件由长布构成、可能与宗教仪式相关的“礼服大衣”⑧。这里的“礼服大衣”意指各宗教的法服，而类似的服饰结构在高昌回鹘佛教、摩尼教乃至景教绘画的宗教人物表现中皆可得见。如高昌回鹘时期修造的柏孜克里克千佛洞第20窟中著名的《僧都统像》，水田纹袈裟内即为圆领套头的红色里衣(图5)。高昌故城景寺中发现的表现棕枝主日场景的景教壁画中，位于前方的引导景僧轻薄的披肩下也可见绿色镶边的套头圆领服(图6)。而在摩尼教图像中，不论是高昌K寺壁画MIK Ⅲ6918(图7)，还是同为K寺发现的绘画残片MIK Ⅲ4979(图8)，其中主要人物的法服外袍之下，也衬有领口被明显强调的圆领服饰。在同这些高昌回鹘宗教遗存的比较中可以看出：这类在摩尼教绘画与雕塑中出现的服装内外样式很可能正源于回鹘人的服饰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