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附近”:年轻人如何从现实中获得力量?

作 者:

作者简介:
项飙,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英国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作为人类学家,项飙早年因浙江村的调研而成名,其后赴海外求学并在澳洲、东南亚等地开展海外民族志研究,他长期致力于人口迁移和流动、劳动力市场、跨国再生产等领域的研究,通过移民的视角,他的研究涉及广泛的政治经济学议题,包括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劳动、社会再生产和流动性治理等;康岚,《当代青年研究》编委,责任编辑。

原文出处:
当代青年研究

内容提要:

人类学家项飙提出“附近”的概念,尤其将“重建附近”作为对当下年轻人的一种劝说。《当代青年研究》近日对项飙进行专访,访谈分为上、下两篇发布,上篇访谈讨论了“附近”作为一个概念的缘起、背景、价值和所能扮演的角色。项飙认为,“附近”的概念受到存在主义和实用主义哲学的影响,旨在发展一种“生活的人类学”,希望能使个体在无法改变整体性环境的条件下学会如何处理自己的生活,而“附近”正是解决这一难题的现实的、小的突破口。通过对退出与逃避、生态与功能、“大”与“小”等几对关系的讨论,“附近”希望倡导一种态度,即用生态性的视角重新认识周边和安顿自身,从而能更好地欣赏和理解社会的差异性,以及这种差异性存在的合理性,从中看到它的价值,帮助年轻人可以勇敢地、智慧地为今天看似失控的生活重新找到一个“锚”。


期刊代号:D421
分类名称:青少年导刊
复印期号:2024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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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789(2023)05-0001-09 近年来,项飙成为一位频频将学术概念转换成公共话语的人类学家。他认为,21世纪的社会科学研究一定要是对话式的,那种话语操作式的理论生产,跟大众的感受对不上号;在今天,学问做得好,一定要寻找一种效果,你可能给不了具体答案,但要对人们寻找答案提供帮助(王竞,2022)。 项飙一直对中国年轻人的焦虑比较敏感,他希望能把年轻人心头的痛点解读出来,能回应年轻人的焦虑感这类常识性问题。同时,生活中的问题又是一团乱麻,怎样从大众的现实感受出发,把经验中模糊不清、相互缠绕的问题清晰化,跳出将生活按学术领域进行切割的思维,形成对生活整体的、有效的思维方式和思考角度,是项飙正在探索的一种新的研究方法,他称之为“共同的焦虑”(Common Concerns Approach,参见:Xiang,2022)。为此,他频繁参与公共讨论,与不同群体展开对话,希望更加直接地介入社会与生活中去。 这种把自己作为方法、把痛点作为方法、把对话作为方法的研究尝试,在讨论今天年轻人的问题时到底会产生怎样的效果?带着这样的疑问,《当代青年研究》对项飙进行了独家专访。访谈从引起广泛关注的“附近”概念开始,讨论了今天年轻人理解生活的基础、对大环境的无力感和失控感,以及他们的应对方式和后果,并进一步深入今天年轻人的精神状况、现实感、心理健康等问题。本期刊登访谈的上篇,主要涉及以下问题:(1)今天,人们理解世界和生活的方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2)为什么浸淫到具体的“附近”中,可以对抗生活的失控感和无力感?(3)面对不利的生存环境时,退出和逃离的区别是什么?怎样的选择是勇敢和有力量的?(4)为什么要用生态性的态度去看待身边的环境和自己的选择?(5)为什么要从具体的个人经历的角度去分析宏大的主题?(6)今天的社会,为什么抱怨和维护都这么激烈?出路在哪?或者说,在大环境给定的条件下,普通人如何通过周边的小环境来保持自己思考和行动的能力? 一、“附近的消失”:我们建立对世界的感知,越来越通过一些抽象的概念和原则,而身边的“具体性”不再成为我们理解生活的基础 康岚:您最早在什么时候提出“附近”这个概念?为什么想到提出这个概念? 项飙:其实这个概念的提出,并没有一个事先的设想,它是一个逐步发展的过程。这个逐步发展的过程也不是我自己在那里观察思考,更多的是一个互动,很大程度上是别人推着我往前想;这个别人是指社会学界、人类学界的同行们,但是远比学术界重要的是大众、是青年朋友们通过社交网络上的讨论来推着我。我一开始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概念会有这样的影响,所以现在需要回头看,为什么它会有这样的效果出来。所以你的问题很好:它的缘起在哪里?

      

我第一次提“附近”应该是在2019年夏天,我跟许知远在“十三邀”节目上的对话。当时好像是在谈现代人的时空观念,为什么现在人们对快递小哥迟到两分钟会非常不耐烦,我们说到现代生活完全是被时间逻辑统治了,空间逻辑消失了。原来我们对时间的理解是通过人的行动,比方说我和你的距离是一袋烟的工夫,或者说这个距离是从你们家走到荷塘边上的那个工夫,其实时间很大程度上是通过空间来衡量的。但是在工业化之后,抽象时间,也就是钟表时间变得非常重要(这个当然不是我的发明,大家都这么说过)。而现在又有了数字化科技,比如超高频金融贸易就是一个时间游戏,它赚钱的方式就是我要比别人快半秒,依靠极高速、高频次地买进卖出来赚钱。当这种抽象时间统治了我们的生活,空间就完全变成了附属性的东西。对快递小哥迟到两分钟会非常不满,是因为你根本不考虑他是从空间中哪个点到餐馆拿了东西,以及路上的交通是怎样的、进你家小区的门时他要跟保安怎样交涉,这些经历性、空间性的东西,以及这一切是如何在空间中展开的,你是不管的,你要的就是那个东西要在你规定的时间内送到你的手里。所以这是一种“去空间”的或者说“时间的暴政”吧。我是在这样的场景下,提到“附近的消失”。 “附近”这个空间的消失,一方面是因为“时间的暴政”,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在日常生活里面建立自己对世界的感知越来越通过一些抽象的概念和原则,而不是通过对自己周边的感知来理解。比如,你的邻居是干什么的,楼下打扫卫生的人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家在哪里,如果家不在这里,一年回几次家,他们的焦虑和梦想是什么,门口卖水果的、下午四点钟来卖菜的那些人都是谁。这些人对你的生活很重要,但是他们不会被允许进入小区,把他们挡在小区外面的是保安,保安跟这些人又是一样的人。这些就是“附近”。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由他们来组织的,没有他们,我们的生活不能够正常运行。但是,我们对这些“附近”经常是视而不见的。 这个“附近”,它是一个空间,它的有趣在于它有很强的社会性,它是你这个社会主体的物质基础,把你托起来。在这里面,有很多很细密的又很复杂的、看似好像不重要的但其实是很重要的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 所以最早提出“附近”的起点可能是两点,一个是对中国社会生活怎么被时间焦虑组织起来的一个反应,另一个就是对大家如何理解生活的认知,就是“附近”消失了。所以我提出,要关注“附近”,一方面来重构自己的生活,从“时间的暴政”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在主观意识上,重新树立一种理解世界和生活的方式。最早就是这么提出来的,当时就是一个描述性的,但有它的针对性;后来大家觉得“附近”值得讨论,我想是因为确实觉得有针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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