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9.1 “起源”(Ursprung)①是本雅明思想中尤为复杂的概念,它贯穿于本雅明的诸关键文本。学界现有研究主要从犹太卡巴拉传统、历史哲学及思想史三种进路展开。国外学者汉森(B.Hassen)曾对《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以下简称《悲苦剧》)“序言”中的“起源”问题展开深入研究。(see Hassen,pp.809-833)他认为,为应对新康德主义西南学派关于自然科学与历史科学基础的二元对立,本雅明提出了“起源”概念,使其既超出了认识论困境,又通过恢复柏拉图“理念”的形而上学维度和犹太神学的启示,重构了理念与历史现象的关系。国内学者姚云帆也将重点放在《悲苦剧》,但与汉森从历史哲学角度把握“起源”不同,他专注于“起源”的思想史溯源。他指出,本雅明将新康德主义马堡学派奠基人柯亨(H.Cohen)关于数学-逻辑范畴的“同一的一”,批判性地改造为存在论层面的“差异的一”。当柯亨借由判断将“起源”视为先验逻辑对存在与认识的同一性规定时,本雅明的“起源”作为一种历史性过程恰指向了存在与认识之间的否定运动。历史成为这一过程的效应。(参见姚云帆,第77-85页)除《悲苦剧》外,对《拱廊计划》中“起源现象”的关注也是本雅明研究中的重点。巴克-莫斯(S.Buck-Morss)在《视觉的辩证法:本雅明和拱廊计划》中通过对“第二自然”的解析,主张阿多诺对本雅明《悲苦剧》的经典评判即“一场唯名论意义的形而上学拯救”一直延续至《拱廊计划》。(see Buck-Morss,p.73)若将上述对《悲苦剧》与《拱廊计划》之“起源”的研究相结合,前者似乎恰巧为阿多诺式的“起源”提供了形而上学前提。这可能会导致对本雅明《拱廊计划》及其后续研究的依附性定位——现实历史不过是对形而上学的摹仿。 然而,问题是,若仅作此理解,便无法领会本雅明在《拱廊计划》中基于“起源”线索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意象性(anschaulichkeit)表征。换言之,倘若历史仅仅是形而上学的附属物,它又如何可能与历史唯物主义相关?本文旨在基于这一问题意识批判性地考察《悲苦剧》与《拱廊计划》之间的内在运作,以此探究“起源”是如何与马克思主义传统相关联的。这一尝试意在对本雅明的“起源”思想作出整体性研究,把握其独特的历史意识,拓展历史唯物主义传统的理解空间,进而揭示其“起源历史”(Urgeschichte)概念存在的主观化理论风险。 一 本雅明视域中的两种“历史哲学”困境 要把握本雅明“起源”问题的内在转变,首先要明确其所处的现实困境及独特的问题意识。在现实层面,19世纪末资本主义由自由主义向垄断阶段的转型和社会分工的合理化,不仅使人们对现实社会的内在觉知面临新挑战,而且严重挫败了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这在理论上凸显为认识论层面的意识形态困境,新康德主义、历史主义、实证主义及第二国际的“经济决定论”等各种思潮间的争论正是其具体表现。对本雅明而言,要破除上述困境,须批判其理论根基即主客二分的逻辑前提。 本雅明首先将矛头对准了历史主义史学这一直接对手。从思想谱系看,19世纪中后期的历史主义是新康德主义(特别是西南学派)关于自然科学与历史科学二分的理论变体,它通过秉持以下认识论原则来拒绝“历史存在普遍规律”的主张:其一,坚信“历史事件”的科学性和客观性,对它的客观记录和整理构成普遍历史的真理;其二,以因果还原论和主客对立的认识论为基础。这主要表现为史学家通过去主体化(de-subjectified)的“移情”(empathy),投身于“过去”的历史事件来保证历史的客观性和连续性。在本雅明看来,这种“客观”历史主义因忽视历史事件产生和传播的历史过程及史学家自身的历史性,仍陷于历史事件与历史认识、客体与主体的对立。 事实上,本雅明对历史主义史学的认识论原则的批判,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卢卡奇总体性历史哲学的影响。在《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中,卢卡奇通过对黑格尔的“实体即主体”及思辨辩证法的改造,为新康德主义、修正主义及机会主义等困境的解决提供了出路。对卢卡奇而言,这些思潮尽管认识到概念的形式体系与历史现象的事实性之间的偶然关系,却无法从根本上摆脱各自的困境。(参见卢卡奇,第235页)在本质上,它们的产生既是康德“二律背反”问题的当代表现,又是商品拜物教物化统治的意识形式。由此,卢卡奇从认识论出发,把握到康德批判哲学中物自体问题的核心,即对象与关于对象的概念、客体与主体、生成与认识之间的鸿沟,正是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统治的结果。从历史哲学的眼光看,这表明历史新内容的生成即起源(genesis)的创造(erzeugung,creation)对理性认识而言,始终意味着一种非理性的存在界限,而无法上升为“具体现实”。透过黑格尔将理性逻辑建基于生成的有益尝试,卢卡奇批判性地看到,历史作为真正的“同一的主-客体”既是理性认识的基础,又是其现实结果。即是说,“思想的起源和历史的起源在原则上应该是相吻合的”(Lukács,p.155)。惟此,起源即创造才具有真理性。进一步讲,只有当卢卡奇以对“起源历史”哲学的新建构为前提时,无产阶级作为历史创造的主客同一体才因此成为推进历史的下一个新环节。与此同时,历史不再是对过去历史事件的线性组合和抽象,而是总体结构的辩证生成史;历史认识也非主客二元对立的结果,而是对真理的中介性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