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提出“用历史家眼光”看近代中国历程,可大致为三个时期:第一期,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觉得外国的船坚炮利,确是我们所不及”,遂有洋务自强之新政;第二期,是从制度上感觉不足,继以戊戌救亡之新政,“所以拿‘变法维新’做一面大旗,发起政治运动”;第三期,便是从文化根本上感觉不足,“觉得社会文化是整套的,要拿旧心理运用新制度,决计不可能。渐渐要求全人格的觉悟……所以最近两三年间,算是划出一个新时期来了”。①当然,这只是立足于历史大势的概言(梁特别申明该文是为《申报》馆五十周年所作的应酬文章),还未触及学理研究的深度。实际上,如果以文化演进的取向来看,梁之所言前二期所谓“器物所不及”和“制度所不足”亦无质性上的不同,都是以“自强”为目标,以“师夷”为取径,所异者不过为“洋务自强”与“变法自强”而已;其根性上的不同实在于第三期的历史转向——“算是划出一个新时期来”——即五四新文化的兴起。 就此而言,梁漱溟的认知更切合于历史实情。他将近代中国民族自救运动分为前后两个时期,认为前期不过“讲富强,办新政,以至于革命共和”;后期当在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侧重于“谈思想主义,采取直接行动(五四,六三以来各运动)……纵其间不尽一致,而总之背后有一反资本主义,反帝国主义的空气。”②历史的走向确乎如此,鸦片战争之后,在“师夷”的历史惯性中一路求变,从洋务新政到戊戌新政乃至革命重建,仍未实现中华文化振起的荣光。“民国四五年之交,整个的中国陷在革命顿挫,内部危机四伏,外患侵入不已的苦闷中,一般人以为政治不足以救国,需要文化的手段,于是就发生了以解放思想束缚为中心的五四文化运动。”中国人的思想和文化选择为之一变,与当初的讲求富强相反③,从而诉诸于文化自省,立足于建设中国本位文化。 学界对近代中国历史的文化取向虽早有总括之论,但实证性的深究亦还比较缺乏。总体上看,无论是立足于革命史(或社会运动史)视角,还是文化史研究视角,关于“五四”新文化史的相关研究成果都十分丰厚,问题的讨论也很深入,但却很少有将其置于近代整个文化演进历史进程中,从历史发展方位上揭示其特性的研究。④本文拟就此论题展开讨论,期望将问题引向深入。 一、转向:求西学以图自强 “所谓大放异彩的中国文化”直到鸦片战争才发生了很大的质的变动,“导致古老的文化起了动摇。”⑤这是后人面对时代问题回首历史的“后识”之见,就实情而言,道咸之际并未有此剧烈的思想震动,虽然人们也曾惊异于西人的坚船利炮。根系于传统文化的“经世”文风或可仍为时代主潮:“故文以载道,道以经世。学者择而精焉,而体用于是乎备……于当代名人论议,广搜博览,凡有裨世用者,毋论长篇短幅,裒而录之。”⑥经世学风潮涌波荡,时人论学言治均不出其大要。“学术乃其纲领,凡高之过深、微卑之溺糟粕者,皆所勿取矣。”⑦“天下之事,尽于六曹……天下之官所治之事,皆六曹之事也。”⑧即使魏源著《海国图志》时,其主旨也不是基于“自强”之需,或者此时还并不自以为弱。《海国图志叙》(1842年)申明:是书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⑨这实际是立足于应对上的计谋与方策,所谓“驭外夷者”的“兵谋”而已,即“以守为攻,以守为款,用夷制夷,畴司厥楗”⑩,远未有后来朝野上下所感知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深忧远虑。 张灏的研究表明,“晚清的商埠虽开,西学虽已进来,众多的西方传教士虽已深入内陆,而一般士大夫思想上的门仍然紧紧在关闭着。易言之,我们不能轻易地假定,从五口通商开始,晚清的士大夫都普遍地受着‘西方的冲击’”。(11)这与社会层面上民众感受的转变大致同步,如1860年后“中国人对外国人的观念自这次之后就有显明的改变……凡是外国人的东西和行为必都是好的。上海人从此不再蔑视外国人了。”(12) 实际上,真正从文化取向上的历史变动发生在同光之际,即19世纪60年代因同文馆引发的“中西之争”。“这场朝堂上的争论的实际意义,却在于通过主张引进西学和反对引进西学之争,把如何处理中学和西学的关系问题,提上了中国近代文化史的日程。”(13)时人王韬就认为,鸦片战争后相当长时间内,“内外诸大臣,皆深以言西事为讳,徒事粉饰……所谓诹远情、师长技者,茫无所知也。”(14)即使在咸丰初年,“国家方讳言洋务,若于官场言及之,必以为其人非丧心病狂必不至是。以是虽有其说,而不敢质于人。”(15)虽然林则徐、魏源曾关注并研究西学,但对于社会风向转移而言却“没有什么结果”,直到洋务新政启动之后,曾国藩等于西学提倡才“有倡导之功。”(16)此后“方今光气大开,西学日盛。南北濒海各直省,开局设厂,制造舟舰枪炮,一以泰西为法”。(17)由此时移势易,风向飙变,“今则几于人人皆知洋务矣。凡属洋务人员,例可获优缺,擢高官,而每为上游所器重,侧席咨求。其在同僚中,亦以识洋务为荣,嚣嚣然自鸣得意。于是钻营奔竞,几以洋务为终南捷径。”(18) 洋务时期的“中西之争”是中国文化发展进程中的重大命题,也是影响未来历史走向的关键选择。面对抵拒西学的势力,李鸿章特别申明应该坚持的立场:“兄却未见圣人留下几件好算数器艺来……则取彼之长,益我之短,择善而从,又何嫌乎?姑不必以赵武灵王胡服为比,即须综核名实,洋学实有逾于华学者,何妨开此一途。”(19)因此,他强调西学不过是中国走向自强的器具,不存在所谓的“以夷变夏”的庸人之忧: 鸿章以为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20) 无论洋务新政实务方面的效用如何(学界多有争议,成败评价各有不同),但它却实足体现着中国文化发展的基本取向;由此形成的路径依赖,事实上长久地决定着未来的选择。胡适评述道: 自曾、李以至今日,对于西方文化中政治法制或社会风气颇多是非可否之论,独对于科学利器、科学本身之采取,则自来无异辞。(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