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402(2023)05-0029-23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和牺牲范畴的批判之宗旨在于构建一个关于可以替代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社会形式。这个社会形式虽然与我们相距遥远,但已经透过“受一定规律支配的自然史过程”①的迷雾隐约可见。就这种看法来说,历史是各种旧秩序的瓦解和取而代之的新秩序的建立。一种旧秩序的结束,或是一种新秩序的开始,归根结底就是生产过程中劳动形式的改变。它们不仅仅包括一些必然的进步维度,还包括一些非有用、非生产意义上的牺牲维度。因此,马克思说:“如果把生产活动的特定性质撇开,从而把劳动的有用性质撇开,劳动就只剩下一点:它是人类劳动力的耗费。”②问题是:我们应如何理解人类劳动力的耗费?马克思有没有关注(或是不是真正“撇开”)不同于生产有用意义上的无用、浪费、牺牲、反价值等?在这个问题上,当代西方研究者已经作出大量思考③,展开了在价值论之内或之外的界定劳动的差异论激辩:一方面,思考马克思如何通过经济的、生产性的劳动概念建构自然化的生产与有用的耗费;另一方面,在人类力量的有用耗费与无用耗费之间,打开一重重新的(如生命政治经济学)批判视野。 在唯物史观诞生之前,以下两个方面常常是从宗教和哲学目的论思辨的角度而被人理解的。一方面,西方现代历史观念依据连续进步观作出假设,认为一种现实的、超越人类自由的维度内嵌在历史秩序中。这种历史学的解释方式最终演变成现代性牺牲神学。另一方面,相比于这样一种解释方式,人们否认人类历史有诸神参与的想法,认为这种怪想、迷信必须予以摒弃。而为了达成此种批判目标,就必须看到,从由“祭牲”与“成神”所建构的初民社会的观点,到以理性和耗费建立的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观点,都是从人类本性或人类学的观点里面推导出来的,这些全都归属牺牲的审美和人类学哲学的观念。 与此不同的是,唯物史观的相关表述完全是真正科学意义上的表述。它以历史辩证法理论和实践变革为目标,在牺牲概念的建构中始终关注这样一个现象:牺牲概念的踪迹在一切“史前史”的社会生产关系中都存在,它反映了人类的最初意识。神话或思辨哲学甚至也作过这样的证明,即牺牲根源于我们已知的人类有目的的行动与冷酷封闭的自然力之间的结构关系,二者之间存在着一些神秘的、与自然现象有着密切关系的联系。唯物史观认为,这个自然并非自然化的自然,而是因实践变化而变化的自然。因此,如同每一种事物都包含自己的反面:人的生活资料和生活本身的现实生产的历史,一方面涉及一个时代生产性的、进步的、充满生机的一面,另一方面涉及损耗性的、破坏的、僵死的一面。④就历史发展来看,其中存在着两个辩证的维度。第一个是横向维度:资本主义生产力发展的自发性要求“牺牲多数的个人”“甚至靠牺牲整个阶级”来体现。这不是因为历史规律无情,而是在这个要求中隐含将生产力作为一个他者(如借助于想象的神力)与人类对立起来,将生产力置于一个上界秩序的存在者的崇高地位。而这个地位愈是崇高,就愈要求得到深刻的解释和论证。唯物史观不能仅仅宣称人类文明发展立足于一个更高的观点,并且只是以自我蒙蔽的方式所依据的解释就完事了。就唯物史观而言,当我们调校关于那个极为晦暗或野蛮的自然的原始生产力并推翻其对于世界的统治时,人类文明的真正确立便在于既要克服人类全体成员的牺牲⑤,也要克服“一部分人靠牺牲另一部分人来强制和垄断社会发展的现象”⑥。总之,要揭示资产阶级的本性和私有制度(资本家阶级对于工人阶级)的恩将仇报,这是一种可以被当作历史辩证法的象征来使用的释义。第二个是纵向维度:随着不断变更人们的共同活动的方式,凌驾于个人生命力量之上的抽象的个人也是一些非人格性的存在者或对象,即市民社会“人反对人”的幻象所意谓的那些非人格化的存在者,它们不是诸神,而是历史中的自然力量的相关者。人们常常把它们解释为一种纯粹的自然关系而非历史关系。 就上述两个维度的辩证意义而言,马克思的历史观念表现为一种肯定性的断言,即所谓的“史前史”和“真正史”的区分。在马克思的历史观念中,历史不是单向的运动,而是双向或多向的运动。在断言“史前史”和“真正史”的区分所依据的那些事实时,我们不应只盯着某个方面,而应整体地看。所以马克思说,今天的人类历史是一个过渡,它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基础上的,但目前看来,我们迄今知道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还作为新现象受到最为热忱的追捧,或许在某些方面还被过誉为正是资本所代表的那种大全的力量的体现。与此相应,通常说来,人们并没觉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有什么会阻止革命和延宕变革来临的意义,进而在这种意义上,有些人把革命理解为一种类似于经济循环(如景气—不景气—景气),或类似于一种对较早的、未受腐化的自然状态的回归。而另一些人则把牺牲神话学贯穿于对一整部资本主义发展史的解释之中。因此,让现在的人们争辩的只不过是来自形而上学的资本的逻辑,对他们而言,自然的生命确实被损耗和牺牲了,而对于现实地自行产生的这种牺牲的解释仍然被限制在难以自拔的盲目异己力量这样一个方向,这种解释维系着这样一种观点,即那个产生出“人种”区别的过程仅仅在一部分人那里发生,同样也是自然的和宿命论的。 上述反思向我们指明,资本统治和形而上学解释不是什么已经终结的定论,不具有无条件的真理性。毋宁说,我们仍然面临着一个超越我们称为自然的东西、超越我们称为潜在可能性的广阔无垠的领域。正是在这种反思下,我们不仅看到了所谓资本主义的精神分裂中仍然持存的统一,而且看到了是什么原因导致人们对资本主义夸大其词的赞美。这里,我们尝试深入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牺牲观的释义来获得如下理解:第一,和庸常的、片面的观念一样,资本观念不得不牺牲一样东西,即资本统治神话的本真意义。第二,我们可以说马克思是第一个认为有必要澄清本真意义上的历史主体之丰饶的而非贫瘠的生命意义的人。他断言国民经济学家是资本神话的创作者。第三,对我们而言,那种以共同劳动或社会劳动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自然性,或者说那种随着一系列翻天覆地科学技术的变化而呈现的历史之自然性,是历史地发生在人的牺牲状态之中的。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当看到一个具体的整体,应当追究牺牲的踪迹及其现实的时代内涵。在辩证联系的意义上,它们都是关于世界历史的形成过程的历史唯物主义议题中的应有之义。 一、历史观念中的牺牲范畴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