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6346/j.cnki.37-1101/c.2023.05.03 引言 1898年6月11日,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上谕,决意变法,然而仅仅103天之后,政变迅速撕裂了维新运动所架构的宏伟蓝图。慈禧重新听政,新政悉皆取消,光绪被囚瀛台,维新士人或就戮,或远戍,或罢官,或流亡,清廷谕令通缉犯党,查禁报刊,恢复旧制,试图回到传统帝制的轨道上。不过,与历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政治斗争的胜利者掌握话语权不同的是,戊戌维新的历史叙述主要由失败者一方建立。流亡海外的康梁,借助报刊舆论的鼓吹,重述变法故事,缔造出近代史上的戊戌神话。 政变后,康有为不断申说“我历尽艰难辛苦,变维新之大政,拼万死舍一身出来,皆为保全中国四万万之人民之众起见”①的经历,以“奉诏求救”的姿态,求助于英国、日本和海外华侨,并以此建立起“戊戌变法之魁”②视角下的叙述框架。不过,由于王照的揭发,康氏衣带诏“作伪之真相尽为日人所知”③,各处之保皇运动,亦未取得理想成绩。戊戌岁暮,旅居日本的康有为将自身经历写成《我史》一书,但脱稿后即出游欧美,正式刊行迟至半个多世纪以后④。康有为身为维新领袖,其发起公车上书、倡立学会、上书进呈等都是维新运动中最为重要的事件,但在变法落幕后,整个维新叙述体系的建构主要由其弟子梁启超完成。 与康有为相比,梁启超在维新运动前后的经历更具传奇色彩。前者于1895年中进士,以工部候补主事的身份奔走政治,尚引起时人侧目;而梁启超科举会试不售,1898年夏以举人身份获光绪召见,“仅赐六品顶戴”,“仍以报馆主笔为本位”⑤。维新期间,梁启超以主《时务报》撰述、主讲湖南时务学堂名著于时;戊戌春入京后,为康南海的政治主张赞画奔走,虽非政坛人物,亦由宣传之力而声名鹊起。政变后,“康西游而梁东渡,梁氏历主《清》《新》两报”⑥,以一支健笔,“掊诋满洲执政者不留丝毫余地”⑦,并以局内人身份撰成《戊戌政变记》一书,建构起维新视角下的戊戌史。作为政治上的边缘人物,梁氏并未在实质上参预政事;然而,借助报刊的力量,时年26岁的梁启超成为当之无愧的“舆论之骄子”⑧。虽然“梁于康氏亦步亦趋”,“著文率皆引申其师之说”⑨,但将戊戌这一“政治上彻底失败之运动”⑩著为“二十世纪新中国史开宗明义第一章”(11),实有赖于梁启超。 《戊戌政变记》1898年12月起先后在《东亚时论》和《清议报》连载,1899年5月出版单行本,此时距离政变发生仅有数月,在坊间舆论纷纭之时,梁启超以局内人身份对变法做了最初的总结,也奠定了以康南海为首脑和主线的戊戌叙事框架(12)。不过,“此记先生作于情感愤激之时,所言不尽实录”(13),出于“感情作用所支配”和政治宣传的目的,“将真迹放大”,“言之过当”(14),并非一部信史(15)。然而,正是这样一部作者“不在廷臣之列,亦不在司官之列”,行文“实多巧为附会”“毁誉任情”(16)的作品,问世后迅速完成了经典化,成为“叙说戊戌变法史的一个母本”(17)。考察维新视角下戊戌叙事体系的建立,《戊戌政变记》的成书发行和阅读接受,均值得关注。 一、旅日生活与《戊戌政变记》的成书 “八月政变,六君子为国流血,南海以英人仗义出险,余遂乘日本大岛兵舰而东。”(18)梁启超《三十自述》记政变出亡仅寥寥数字,而在看似平常的字面之外,其实有压在纸背的惊险经历和复杂心情。 八月初六(9月21日)早朝,慈禧宣告训政,“十时即有围南海馆之事”(19)。当时梁启超正在浏阳会馆谭嗣同处(20),消息传来,梁氏“电上海孺博告变”(21),并偕谭嗣同访李提摩太“商讨办法保护皇帝”,决定“梁启超去见日本公使”(22)。梁启超赴日本使馆访代理公使林权助(23),留宿日本使馆。次日,梁氏断发易服,在日本领事郑永昌的陪同下乘火车前往天津(24),在日本领事馆逗留数日,拟乘9月27日自天津港启程的玄海丸赴日。25日晚,梁启超在郑永昌等人的陪同下乘船出海,途中被北洋大臣汽船追上,双方发生争执。26日晨抵塘沽,梁氏登上大岛号(25)。随后,王照亦以政治避难者身份登上大岛舰。由于“在清国水域内无法将二人转移到商船上”,乘坐玄海丸的计划不得不改变。10月2日,林权助致电日本外务大臣大隈重信,请求“令大岛舰驶往日本并相应尽快派另一舰至天津”(26)。次日,大隈批准了这一请求,“命大岛舰俟接替其位置之炮舰抵达天津,即驶返日本”(27)。10月4日,日方安排须磨舰接替(28),因其迟迟未到,大岛舰延缓起航(29),10月12日起碇,先往吴淞(30),再至日本,10月17日登岸(31)。21日,梁启超抵达东京(32),由日本进步党出资赁屋(33)。自9月26日登舰到10月17日下船,梁启超居大岛舰中凡22天。 9月27日,梁启超和王照联名致信伊藤博文、林权助,表达对营救出险的感激,并请日方“念兄弟之邦交,顾东方之大局”,“与英、米诸国公使商议,连署请见女后,或致书总署,揭破其欲弑寡君之阴谋”(34),试图借日本力量干涉中国政局。当时六君子尚在狱中,大岛舰停泊在塘沽水面,梁启超仍对营救抱有希望。此时距离政变仅仅6天,外间风声鹤唳,谣言纷纭,“不在政局之内”(35)的梁启超短时间内其实难以把握局势动向,而康有为正在赴港途中,师徒之间难以通气,信中的立场和诉求,主要来自梁启超的判断,亦不排除某些材料出自王照。这封信没有提到康有为,也未言及光绪密诏。 9月25日,康有为在吴淞口外英国轮船琶理瑞(Ballarat)上,与英国领事班德瑞(F.S.A.Bourne)谈话时,首次提到光绪密诏,并说“皇上曾骂西太后只是咸丰的妃子,而不是正后,也不是他自己的母亲”(梁、王信中称慈禧“女后”,而无光绪骂慈禧之事),且断言帝后冲突无法调和(36)。随后在赴港途中,康有为同英国领事戈颁(Henry Cockburn)谈话,也阐说了相似的意见(37)。对照康有为的两次谈话记录和梁、王的联名信,虽都强调光绪体健无病,慈禧亲俄并谋划废立等事,但梁、王的措辞要温和得多。这与王照调和两宫的立场相关,二人寄希望于“他邦干预内政”(38),但未有过激言辞。以维新领袖的身份宣扬“奉诏求救”,实出自康有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