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史中的犬马与鬼魅之辨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成纪,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现代形态的中国美学和艺术史研究,习惯于围绕某一本质性的概念建构述史体系,但事实上,这一历史并没有实现概念化。许多关于美和艺术的重要主张,往往只是见于历史记述的某次日常性事件或对话中,如韩非子的犬马与鬼魅之论。从中国画史看,自汉至唐,主流的艺术观念主要来自对这一画题的不断重申,由此使求真或写实成为纵贯中国汉唐画史的基本原则。但每一次重申又生发新释,比如两汉对真实的理解是基于视觉感知的形似,魏晋六朝对真实的认识发生了从形到质的迁移,唐人的真则以“气韵生动”为基础实现了对诸种艺术面向的综合。这一画题到北宋仍在延续,但心与物、真与幻、虚与实的关系已发生根本倒置,这预示着犬马鬼魅之论至此进入终结时期。由此回看中国前期画史,它的价值取向并没有表现出与西方不同的侧面,若借此寻找艺术的中国性或以后世文人画观念重构这一历史,只会导致艺术史认知的虚假和狭隘化。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23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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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余年来,中国美学史研究大致在两种范式之间保持了张力:一是概念或范畴史研究,二是思想及文化史研究。鉴于历史形态的中国美学并没有充分实现概念化,而对美学思想及文化的历史描述又难以见出理论努力,所以近年来,一种在两者之间寻求折中的方式开始出现,如关于中国美学的关键词、命题史和观念史研究。与此比较,中国艺术史面临的问题可能更加严峻。这是因为,美学史概念体系的缺失尚可以从哲学史中直接借用,而艺术则毕竟又与哲学隔了一层。换言之,艺术固然也可以借助哲学概念建构起理论的历史,但这种历史必然会因为哲学的宏大关切而稀释艺术的独特性,使其仅成为哲学观念的映象形式。同时,与美学相比,艺术在中国历史中的呈现更见散乱。比如,自上古至明清,我国并不存在自觉的“艺术”概念,它可以指琴瑟、音律、书画,也可以指卜筮、方药和相术等。同时,以现代艺术定义反观历史,它的价值定位也存在漫长的分裂和错乱,如诗乐舞长期是贵族性的艺术,很难与建筑、雕塑、绘画之类的百工之艺并置在一起。后来书画因贵族和士夫的介入陆续提升了地位,但由此又导致了相关艺术活动的非职业化,如文人画等。最后,作为理论建设,现代艺术史家习惯于从中国传统艺论中撷取个别词语,然后使其概念化,如先秦的“比象”、汉代的“巨丽”、魏晋的“传神”等,但这些“概念”往往只对时代的局部艺术现象有描述力,缺乏一般性,极易导致对中国艺术精神整体走向的误判。就此而言,如果说中国美学史尚需不断调整研究策略,那么更趋散乱的艺术史可能需要做的工作更多。

      事实上,不但美学和艺术史无法借助概念认知其历史,哲学也一样。2019年,赵汀阳在关键词研究视域下,将山水、渔樵等文化意象引入中国哲学史研究。意象这一前概念形式,显然比概念更能呼应中国哲学和美学表意的多元性①。据此,所谓“命题史”“观念史”“意象史”,均可视为对传统概念史研究的修正和拓展。但问题仍不止于此。从中国美学和艺术史看,一些卓有影响的探讨并不是以规范的思想文本出现的,而更多见于一些日常性的纪事和相关言论中。如林语堂所言,在中国传统社会,思想不是一门科学,而更多是一种艺术。被今人体系化的所谓“美学”和“艺术理论”,其原发语境往往不过是士人“对一次人生遭遇的评论……或对一次春游、一次雪宴、一次月夜荡桨、一次晚间在寺院里躲雨的记载,再加上一些这种时节各人谈话的记录”②。这意味着思想史的呈现更多是事件性的。像《尚书·尧典》里的“诗言志”,离不开舜帝分命九官的历史语境;《左传》里的“季札观乐”、孔子的“与点之乐”,本身就是对一次宴乐和春游活动的记述。就此而言,在中国美学史中,真正形成有效影响的,可能既不是概念、命题、观念,也不是意象,而是事件。

      单就绘画看,先秦时期,这类对后世中国画史形成重大影响的“事件”至少有两个:一是见于《庄子·田子方》的“宋元君将画图”③,另一个是见于《韩非子》的“客有为齐王画者”④一节。关于这两次事件对中国艺术史的影响,郑午昌曾讲:“宋元君谓解衣般礴为真画者,尤得画之真解。齐君客谓画狗马难于鬼魅,其言写生画与想象画难易之别,亦甚确切,实启后世论画之先声。”⑤鉴于目前行世的中国美学和艺术史对于“解衣般礴”的讨论已相当充分,本文专论韩非子提出的犬马与鬼魅问题,看这一或真实或源于虚构的画史纪事,到底如何影响了中国传统的绘画取向和价值观。

      一、韩非子到两汉:真实原则的奠基及其反题

      中国画史上的犬马与鬼魅之论,首见于《韩非子·外储说上》。其中讲:

      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孰最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神,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⑥

      严格来讲,韩非子记述这段战国时期齐王与画者的对话,其用意并不在绘画,而在于借此彰明法家尚实、尚功的政治思想。这和《庄子·田子方》以“解衣般礴”来隐喻道家崇尚自然、自由一样,均不过是作为其政治或哲学观念的寓言罢了。但是,正是这种寓言性质,却标明了一种与其政治和哲学观念相统一的艺术价值观。韩非子认为,在犬马与鬼魅之间,画犬马的难度要远远高于鬼魅,而这种难与易是关乎价值的。从《外储说上》对一系列机巧言辩的批评可以看出,所谓“易”更多指人言论和行为的虚浮无用,“难”则指经过深入思考,抓住了问题的本质。也就是说,韩非子看似在以中立态度谈画犬马和画鬼魅的难与易,但事实上崇难贬易,即“使人去其所易,无离其所难,此治之道”⑦。以此为背景,在韩非子看来,犬马之所以难画,原因在于它们直接存在于现实中,画作是否达到了形似或真实,每位观画者均可以凭借日常经验进行检验;鬼魅之所以易画,则是因为它无法诉诸现实经验验证,画家可以任凭想象自由表达。由此,基于法家的尚实、尚用、尚功思想,画犬马的难正关乎艺术的真实性,进而因真实而于现实有用;画鬼魅的易则意味着它与现实疏离,当然也因疏离现实而虚浮无用。这样,犬马与鬼魅就彰显出两种截然对立的艺术取向和价值观,即前者是经验的、真实的、有用的,后者是超验的、想象的、无用甚至有害的。在韩非子看来,正确的取向应该是舍易取难、避虚就实,以现实可验证的形象作为艺术的真正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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