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斜目而视到斯芬克斯之口

作 者:
吴静 

作者简介:
吴静,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国外社会思潮、数字人文研究(江苏 南京 210023)。

原文出处:
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技术对人类的认知范式起着重要的影响。从数据可视化到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互动在不同维度上挑战甚至重塑着人类的认知能力及框架。数据可视化本质上是一种视觉认知范式,它强化了人类认识论领域中的视觉中心主义传统,由此导致以视觉为中心的数字技术权力谱系的建立。随着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出现,人类的认知发生了由视觉向言说的转变。其一方面通过语言处理技术和算法模型,突破并重塑了人类的认知结构;另一方面则建立起一种以数据言说为核心的普遍性知识体系,消解了人类对经验知识背后的特殊目的乃至意义的追问。生成式人工智能带给人类认知的挑战,应从它凭借普遍理性原则造成的认知中心化趋势,以及借由对话训练方式所激发出的主体创造性两个层面加以考察。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3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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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TP1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3-0021-09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3.003

       ChatGPT的爆红,具有数字化时代一切新事物的所有铺陈:守口如瓶的前调、机械降神般的现身、蜂拥而至的跟进。一瞬间各种友好的、探索的、挑战性的与ChatGPT之间的对话被大量生成。然而,当人们还在震惊于ChatGPT对其前辈AI们的颠覆性时,OpenAI已经用GPT-4革了自己的命。加上文心一言的发布,各种版本的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的性能、参数、智能级、伦理性之间的测试和比较顿时稳稳维持着科技类话题的热度,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异议的声音。而不过一年多之前横空出世的“元宇宙”及其之后引发的各种潮流,随着业界的纷纷转向,似乎已成明日黄花,失去了原有的关注和吸金能力。科技以前所未有的加速度将一切文化中“不能回头”的隐喻演绎到极致。尽管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控制论一度失去了其在历史上曾经有过的高光时刻,但随着数字技术日新月异,科技无意识甚或是技术无意识对技术-人、技术-社会关系的影响又一次进入人们的思考。新技术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思考人文主义传统和宏观社会关系再生产的一种哲学入口。在互联网造就的“数字普遍理性”之下,人类的认知正在被如何重构?技术是否会成为另一种大他者?人工智能是否强化了“技术无意识”在人的个体化过程中的作用?这些问题不得不被追问。

       一、视觉中心主义的诱惑和陷阱

       马丁·杰伊在为他的《低垂之眼》的中译本写序言的时候,特地提及了雅克·拉康1963年首次日本之行时在奈良看见信徒凝视弥勒雕像时受到启发,重新确证了自己关于眼睛-凝视和“对象小α(objet petit ɑ)”的理论。也是在这一年,福柯出版了《临床医学的诞生》一书,讲述了医生对患者身体的凝视如何被去个人化而塑造成权威话语进而被形塑为一种“科学”权力的过程。在这里,无论是作为主体欲望投射的注视,还是权力关系聚敛的查看,“凝视”建立起来的是一种以视觉经验为中心的双边关系,它不仅是对对象的图像符号的关注,而且是对构成视觉经验得以被理解的场域的结构性作用。“凝视”不仅仅是经验性的“看”,更是主体被塑形和自我体验为现代主体的过程。其实自希腊时期以降,“看”的能力与理性认知之间就建立起了紧密的关系。新柏拉图主义和中世纪神学更是以“光”“暗”的隐喻将真理与可见性相连,“神目观”甚至以全知全能的视角重构了线性时间的神学意义。而后来的启蒙运动虽然颠覆了神性的绝对,却又以对光的执着将视觉可见性的隐喻(科学真理)推向顶峰。启蒙(enlightening)一词本身在词源上就与视觉相关,它所唤醒和照亮的正是理性主体的意识。于是,理性主义的传统在主体、视觉和理性之间建立的连接成为主客体界划的哲学基础。在笛卡尔主义的影响下,现代性所依据的知识范式表现为一种视觉范式,它将世界纳入理性主体无所不在的凝视框架之中。这意味着,视觉的外在性在促成了哲学上的主客体二分思想之后,建立起了一种现代文化的核心机制,将被客体化的世界与以视线-视觉为中心的秩序和手段之间的关系界定为知识和科学的内容。萨义德后来对表征主义(representationism,也译为再现主义)的批判则揭露了以视觉为中心的知识体系所隐匿的默认值,它实际上是通过一系列前哲学的假设构成了对思想的理解以及概念生产的特征。

       随后,照相机、摄影机等一系列现代图像生产装置的发明以及大众传播媒介技术的普及在实践上将这种视觉文化体系推向了高峰。然而,哲学史长久以来的提醒一直存在:影像或图像从来就不是直观的真实。这也是为什么古希腊哲学时代视觉中心主义在坚守主客体二分的同时仍然保持着对表象/现象背后的本质的追求。在现代技术条件的加持下,图像及其蒙太奇手法所建立起的可见与理解之间的外在性联结,其实不过是一种叙事张力,是文化结构对“空场之无”的填充,同时也是可见物与可说物之间关系的一种重构。它所产生的表达并不必然指向真实或本质,而是将用可见书写出来的新的意义叙事取代真实。马丁·杰伊梳理了20世纪法国思想对这种视觉中心主义的批判和反思,其中最为激进的是德波所领导的情境主义国际以画面闪烁、声像异轨、逆序、中断和多声道输入为特征的实验电影来打断单一的图像/影像叙事,以反抗景观的叙事性所负载的社会编码功能。海德格尔在理论上也呼应了这种对视觉图像上的挑战。他批评存在于哲学史中的视觉中心主义传统将现代世界整体展现为“世界图像”时代的到来,不但图像/影像符号本身成了关于存在的经验性表达和知识的来源,而且一切存在被扁平化表达为图像,于是关于世界的真实被把握和理解为图像。无独有偶,阿多诺和霍克海默也对这种视觉主义的表征体系提出了质疑。他们指出,这种通过现代工具实现的实证主义正是客体在视觉层面被具体化和被表征的方式。它建立起了一种虚假的等式,使得平等关系只与客体的特殊功能(工具化特质)相关,而与客体的内在属性无关。这种不合理的表征等式实际上是对互动式的中介作用的妨碍:它阻止了主体进入客体。其结果就是,世界被设想成与工具理性对它的表征一致的样子。这是由被预设的同一性制造出来的表征主义,它具有极端保守性,除了为现状背书之外,别无他能。

       而数字时代的“天启论”,正是这种表征主义等式的极化,它将动态的数据投射到算法模型的幕布之上,于是,局部性的再现变成了形式上的马赛克式生成。数据可视化,利用图形图像处理、计算机视图以及用户界面,通过表达、建模以及对立体、表面、属性、动画的显示,以更加视觉中心主义的方式将结果输出给读者。信息可视化的处理对象是非结构化、非几何的抽象数据,如金融交易、社交网络的传播分布和文本数据的信息分析,其核心挑战是针对大尺度高维复杂数据如何减少视觉混淆对信息的干扰,图形化的符号的优点在于可以将用户的注意力引导到重要的目标。但是,可视化和其他数据输出的问题同样都在于,这种根据特定目的进行的数据输出的意义并不在于它展示全部真实,而是将事物引向最大概率,被调用的数据及其重组的再现获得了全部的存在合法性,因而具有了普遍的意义。它们甚至被认为是剔除了“无关紧要的因素”后的事实凝练,得以取代真实存在,甚至愈发将特定情境下的事件定格和凝聚为普遍性本身,把视差理解为全域,条件和历史则被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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