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博士论文》中的个体话语与总体秩序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临达,男,博士,中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湖南 长沙 41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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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并不仅是一种为获取学位而写就的学术“习作”,也是一次依托现代性话语困境之背景而进行的理论探索。在写作过程中,马克思试图解决现代性生存背景下,个体话语与总体社会认同之间的紧张关系。同时,马克思也对个体话语的现代性生存模式提出了崭新要求。从马克思的研究来看,现代性的总体话语和个体话语都要妥善处理秩序与个性的微妙关系。唯有如此,话语对社会运行才具有维持稳定、保障权益、促进变革的积极作用。与此同时,回归原典,发掘马克思主义话语知识生产的内在机理,可以为新时代中国特色话语体系和意识形态话语的知识生产提供方法上的重要启迪。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3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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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久以来,关于马克思的早期思想,尤其是其学术写作的第一部作品——《博士论文》,学界一直富有研究。然而,时至今日,当我们掌握了更多的理解马克思的资料,尤其是当我们面对了更复杂的哲学困难的时候,新的理论范式和新的研究角度,则促使我们去发掘一些曾经被忽视的重要理论“细节”。正是在这样的总体研究背景之下,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又重新被发掘出新的价值。固然,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带有很强的黑格尔哲学的痕迹,这是不可否认的。但也必须注意的是,当马克思的《博士论文》被放到现代哲学更深远的理论焦点之中,以及当代哲学更切近的理论困境之中来审视的话,则其中所蕴含的关于个体与总体、话语与秩序等问题的深刻探讨,都是极具启发性意义的。实际上,它不仅是马克思的第一部学术著作,它同时也是马克思主义话语理论的起点。从其原本的探讨内容来看,概念与定在的辩证性,以及伊壁鸠鲁式独断论与黑格尔式辩证法的结合等内容是其主要内容,但是我们根据当代哲学视角来审视的话,那么其中所包含的个体话语与总体秩序问题则是不容忽视的,也是当前研究相对欠缺的。与此同时,回归原典,发掘马克思主义话语知识生产的内在机理,可以为新时代中国特色话语体系和意识形态话语的知识生产提供方法上的重要启迪。这应当成为下一阶段有关马克思哲学源头研究的一项重要内容。

       一、《博士论文》中的重要隐喻

       马克思《博士论文》的题目是《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也就是说,这本是一篇关于自然哲学的论文。所以,如果我们不借助20世纪哲学,尤其是当代哲学的思维来思考某些问题的话,那么马克思《博士论文》其实压根和诸如社会、主体、制度、话语等问题风马牛不相及。然而,正像我们理解伽达默尔、德里达、利奥塔等理论家时需要在其逻辑背后发掘其隐喻的意义一样,我们理解马克思也需要采用同样的方法。根据20世纪的话语理论来看,当一个事物未能显现其全貌,而思想者又想要分析和表达其整体,那么能够统一这种表达的就必然是显性的逻辑分析和隐性的比喻刻画相结合的论述。也就是说,20世纪的话语理论已经意识到,“语言的逻辑功能与非逻辑功能有必要统一起来,为此他诉之于修辞学和隐喻在诠释学中的枢纽作用,这就打开了一扇窥视‘语言学之后’的窗户”①。所以,对于马克思来说,当其身处现代性正在萌发的历史时期之时,他所面对的社会其实更加不如现代和后现代哲学家所面对的社会那样清晰。因此,对隐喻式批判的采用,对马克思而言其实是一种必然选择。

       马克思所引入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隐喻,是“点”和“线”的关系之隐喻,这是马克思用来论证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合理性的一个论证工具。在马克思看来,所谓的“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其实就是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更加认可个体运动的合理性。而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更加强调整体运动的必然性。所以,德谟克利特认为原子是自然之本源,其以整体的下落运动,以及相互间的碰撞运动,形成世界。而伊壁鸠鲁则认为,除了这两种运动之外,原子还有基于自身的动力而产生的“自我偏斜”运动。而这一偏斜运动才是使世界具有生成性和演化性的根本力量。马克思无疑是想要给与伊壁鸠鲁所阐发的“自我偏斜”运动以较大的承认。可以说,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其“个体自由思想集中体现在他对偶然性、原子偏斜运动、时间和天体的论述中”②。而原子偏斜的问题,则是其中最核心的问题。在马克思论证该问题之前,伊壁鸠鲁的哲学一直被当作“独断论”来看待,也就是说,除了伊壁鸠鲁自己坚信此事以外,此事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论证依据。于是,马克思创造性地以“点”和“线”的关系隐喻,对此事完成了论证。这在表面来看,并不是十分破天荒的论证。因为,援引几何学来进行哲学论证,在古希腊是一种常见现象。例如,柏拉图就认为,几何学关涉着存在的根本——柏拉图称为灵魂。柏拉图说:“几何学大概能把灵魂引向真理,并且或许能使哲学家的灵魂转向上面,而不是转向下面。”③所谓的“上面”就是柏拉图所谓的“辩证上升”而达到真理的地方。亚里士多德也曾详细地论述了几何学的问题,尤其是在其解释世界的基础性名篇《物理学》之中。值得一提的是,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线”和“点”的辩证问题就开始得到高度关注。亚里士多德指出:“当点在不断地通过和自己相等的量时,它就是在起着整条线的计量单位的作用。”④可见,援引几何学来佐证论证,并不是马克思的首创。不过,虽然几何学在哲学中的出场不是鲜见的,但马克思的论证却包含着十足的独特性。因为,普通的援引,更多的是类比说明或形象说明,而马克思对几何学的理论迁移,却充满着辩证和思辨的张力。这是因为,“点”其实象征着社会性的个体,而“线”则实质上象征着社会规则或社会形态。普通的类比,如柏拉图拿几何学来描绘“灵魂”,这种描绘是“单次”的描绘。但马克思的这种模型化说明,则实质是要说明一种动态,一种规律,或一种机制。这种动态,这种规律,或这种机制,关乎着我们如何理解个体在社会中的自处,以及社会如何妥善处理个体的权利争辩及话语战斗。最先发现马克思的这种类比的特殊性的是阿尔都塞。阿尔都塞说,马克思《博士论文》中的“原子”绝对不是一种僵化的被动物,相反,“原子,‘坠落’的原子,是对个体性最简单的比喻”⑤。阿尔都塞这里所谓的“坠落”,实际上指的就是一种“社会沉浮”。也就是说,我们身处社会,我们被迫在社会规则中“随波逐流”,但其实,我们都能感觉到,我们其实可以反思,我们其实可以通过偏离既定规则的尝试,从而多多少少地改变这个社会。而众多的这种“原子”相遇的时候,社会可能就真的被改变了。这就是阿尔都塞晚年所创建的“相遇的唯物主义”理论。所以,沿着阿尔都塞的分析继续探索,有学者进一步指出,“这个时候马克思已经将一个充满碰撞与矛盾的原子偏移运动视为人类社会的隐喻化表达”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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