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凡引该书均据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只注页码)自从1932年全文公开出版以来,国内外学者对它的研究一直热度不减,发表的文献汗牛充栋,但这并不排除作出新的诠释的可能性。一个富有创造性的文本,特别是作者尚处在思想酝酿期和突破期的文本,其意义空间总是敞开的。《手稿》可谓是马克思所有文献中最晦涩、最接近思辨哲学表达方式的一部著作。本文无力全面发掘其丰富内涵,仅从三个方面作出某种新的诠释:一是重新贞定《手稿》在马克思思想发生和发展史中的重要而特殊的地位,以明确其真正的思想价值;二是重新解读政治经济学批判何以构成马克思终其一生的思想主题及其在《手稿》中的具体体现;三是重新揭示《手稿》的主要旨趣和基本内容,力求对其思想贡献有一个多维而又整全的把握。 《手稿》在马克思思想演变中的地位 在马克思思想本身的演变中,《手稿》所处的地位是非常特殊而重要的。对此,人们的看法似乎没有多少分歧;但在如何理解这种地位的问题上,人们却存在着不同甚至完全相左的见解。 根据有关学者所作的搜集和归纳,国外学术界对于如何估价《手稿》在马克思思想嬗变中的地位,一般有三种代表性的看法:一是“顶峰论”,即认为《手稿》构成马克思终其一生的思想巅峰,马克思后来的思想不是在此基础上的发展和成熟,而是一种倒退;二是“过渡论”,即认为《手稿》已经包含着唯物史观的因素,但尚未完全摆脱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局限,因而构成走向马克思哲学彻底建立的一个中介环节;三是“不成熟论”,即认为《手稿》并不是马克思思想成熟阶段的内容,而是属于前马克思主义阶段的,深受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影响的著作。①这些观点都或多或少存在着可商榷的余地。《手稿》虽然深受费尔巴哈思想的影响,并借助费尔巴哈来清算黑格尔,但在基本原则和立场上业已突破其束缚,获得了新哲学观的特质。把《手稿》看作前马克思主义的作品,同把它看作完全成熟的马克思主义作品一样,都是偏颇的。笔者认为,《手稿》构成整个马克思思想的“胚胎”,马克思后来思想的展现和建构,不过是这一思想“胚胎”不断成熟以至分娩的结果。 1.《手稿》是马克思哲学的“诞生地”和“秘密” 马克思说:“黑格尔的《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第97页)。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又说过:《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的圣经”。②如果作一个类比的话,可以说《手稿》乃是马克思哲学的“诞生地和秘密”。作为马克思哲学的一个“全息元”,《手稿》既是马克思哲学的一个“导言”,又是它的一个“缩影”。 在一定意义上,《手稿》规定了马克思后来思想的基本进路和思想旨趣。马克思终其一生的代表作就是《资本论》,是其思想的巅峰。可以说,《手稿》是尚处在胚芽形态或阶段的《资本论》,而《资本论》则是《手稿》展开了的完成形态。伯尔基认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马克思划时代巨著《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第一份粗略的草图”,③因而“是《资本论》的发源地”。④ 从形式上看,马克思思想的有机整体性在《手稿》和《资本论》中表征得最为典型,这是两者形式上的连续性的体现。《资本论》不仅“再现”,并且“发展”了《手稿》的这个特点。《手稿》的有机整体性在《资本论》中更加具体化,从而成为更具充实性内容的整体。其实,马克思的任何一部著作,都无法被归结为哲学的、经济学的或科学社会主义的,而是高度综合的。 我认为,马克思的整个思想总体性质在本质上应当被判定为人的存在的现象学。如果说黑格尔哲学是绝对精神的现象学,那么马克思哲学则把它革命性地改造成了人的存在的现象学。这个观点倘若成立,那么就既能够看到马克思同黑格尔的思想断裂,也可看到他们思想的连续性。黑格尔不能不利用自然科学作为其精神现象学的一个叙事环节,马克思也不能不利用政治经济学作为其人的存在的现象学的一个叙事环节。但经济学话语一旦被纳入人的存在的现象学语境,就改变了其原有的学科性质,成为属于现象学叙事的一个内在环节了。因此,马克思的著作不是经济学与哲学的机械的加和,两者的分野在人的存在的现象学语境中被扬弃和克服了。把《手稿》命名为“经济学—哲学手稿”,⑤这是否合乎马克思的本意?能否恰当地体现马克思的思想意图和他的思想的学科归属?能否凸显马克思思想区别于一切旧思想的新特点?这些问题都值得商榷。在我看来,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正是其哲学建构的内在诉求,也是其整个哲学固有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在马克思那里,并没有一种外在于哲学的政治经济学,也没有一种外在于政治经济学的哲学。《手稿》的现有命名过于机械和形式化了,很容易遮蔽掉马克思思想的高度综合性特点,也会消极地影响到对马克思思想实质的恰当把握。事实上,在马克思的语境中并不存在一个经济学与哲学的截然二分的模式,就像在学科归属的意义上无法区分《资本论》究竟是哲学的还是经济学的,它的哪一部分属于哲学、哪一部分属于经济学一样。 恩格斯把马克思一生的最大贡献归结为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开启了这种划分的先河。但剩余价值学说不过是唯物史观的有机组成部分。恩格斯的观点可能源自他对马克思学说的“三个组成部分”的划分和理解。另外,恩格斯对“政治经济学”本身有一个广义和狭义的划分,这同马克思的理解也存在距离。在恩格斯那里,狭义的政治经济学是指被马克思所批判的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广义的政治经济学则被认为是马克思试图重建的政治经济学。这种广狭之分表面看来不过是研究对象的差别造成的,即狭义的只是研究资本主义本身的经济过程,广义的则还要追溯前资本主义并延展至后资本主义。但马克思认为,整个政治经济学作为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适应的意识形态修辞,预设了资本主义是没有历史的,从而只能囿于“资产阶级的狭隘眼界”,拒绝追溯前资本主义,也拒绝拓展到后资本主义。马克思以解构资本主义为鹄的,把那种被政治经济学误认为是永恒的必然性暂时化,这正是他从事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结果。因此,马克思把作为这种批判结果的剩余价值学说纳入哲学叙事,使其从属于哲学语境。这样,政治经济学就失去其肯定的和独立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