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现代化数字媒介技术冲击的广延范围不断弥散以来,用超媒介工具连接建构起一种可能的拟态仿真社会始终是人们脑中未来社会形态的理想具型。元宇宙(metaverse)诞生于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1992年的小说《雪崩》(Snow Crash)之中,该词由“元”(Meta)和“宇宙”(universe)的逆序构词“verse”组成,基于“完满无暇的虚拟体验、真实世界的镜像反映、融通虚实的增强现实、存留数据的生活记录”四种模式①,整合XR(拓展现实)、数字孪生、区块链、云计算等数字化媒介技术,指意一种超越现实时空维度、统合虚拟与真实的拟态世界。作为未来数字化媒介技术整合的集大成者,元宇宙描绘与构造了人类未来生存空间的理想图景,跨越了物质和思维、时间和空间、物理和情理的界限分野,成为了社会媒介化与媒介社会化的关键中枢。在元宇宙的理想模型下,媒介表征为一种全能式的渗透者,物质客体的本身、化身与仿身的边界逐渐模糊,物理世界、虚拟世界、仿真世界高度叠加。“三界合一”式的时空域中,媒介不再是单纯“人—物”、“物—物”的联结介质,甚至超越了麦克卢汉(M.McLuhan)所谓“人的延伸”的工具本位,生发出具有强烈本体论特征的“数字生命形式”。 然而,如若将元宇宙称之为对媒介技术的质性“革命”,其是否能够在存在论层面上实现对传统媒介“延伸论”本质的根本超越?这种超越又在何等程度上对社会形态构成乃至于对人的生存空间构成产生深远影响?这些问题仍需进一步探讨和研究。为此,我们须引入一种更加多元的研究框架,以跨越单纯从传播媒介技术批判的分析视角。路易·阿尔都塞的遗稿《论再生产》(Sur la Reproduction)一书重返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将技术发展问题的分析纳入资本主义再生产过程之中,揭示了技术背后蕴含着的劳动意识形态欺骗。因此,本文拟将元宇宙技术及其衍生问题置之于阿尔都塞式的分析框架之中,将元宇宙还原于当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全过程中,提炼其生发进路的内在逻辑与未来指向,希求从“主体意识—生产逻辑—伦理样态”三个层面实现对元宇宙问题的祛魅与归元。 一、元宇宙中的意识形态隐喻正在生成 元宇宙既是统纳多重数字媒介技术于一体的未来媒介,也是将现实世界、虚拟世界融通整合,并将之以革命性的创生所形构出的新型未来媒介化世界。一方面,作为一种“集成与融合现在与未来全部数字技术于一体的终极数字媒介”②,元宇宙仍是作为媒介出场的技术实在;另一方面,元宇宙又是“破维”而生,创造出虚拟世界、拟态世界与真实世界相互交织、连接共存之局面的场域性空间存在,是人未来生存实践的平台延展。可以说,作为技术的升格,元宇宙是媒介化的过程,而作为空间的重造,元宇宙又是媒介化的完成与结果。 首先,元宇宙超越了现实时空关联性,是人类生存维度的高度拓展。元宇宙的英文名“Metaverse”中“Meta-”指的是“……之外”与“……之后”的意思,就前者而言,元宇宙的基本意涵指的是超脱现实世界之外的“超世界”;从后者来讲,就像形而上学(Metaphysics,“物理学之后”)、元语言(Metalanguage)、元伦理(Metaethics)等词一样,“Meta”往往指代的是事物底层的存有逻辑与纯粹关系,就该层面而言,元宇宙恐怕包含的是一种追求本源性世界、纯粹性世界、理念世界等的乌托邦理想。因此,综合以上两种含义,元宇宙并非大众认知之中是一种单纯的数字化虚拟世界(空间),而是包含纯粹现实空间、纯粹虚拟空间、虚实交叉空间在内的整体化“新世界”,是对作为人类迄今为止所生存与实践的“基本盘”——“此在世界”的颠覆性重塑。在这个可能性的未来理想世界中,虚拟和现实之分、时间的顺序之别将被打破,人可以在不同的空间之中穿行,不同维度的事物也可以在同一空间之中显现,数字劳动、虚拟实践等行为获得了实在意义上的可能性。 其次,元宇宙以一种否定性的重塑,交融了传播的“离身—具身”二元割据。传统的传播过程经历了从以人与人当面沟通为主的“亲身传播”,到将媒介作为独立机构而逐渐隐去身体的“离身传播”,再到重新将身体作为传播的重要维度而追求传播工具与身体融合的“具身传播”。到了元宇宙时代,由于社会空间的多维化,身体不再单纯作为一种具有实存性的物质实体而存在,而是衍生为虚实相间的多重身体:在现实物质空间中,表现为“人的真身”和以此为摹本构造的“拟态仿身”(类似于仿真“人造人”);在纯粹虚拟空间中,表现为人的意识的数据化并从中解析、重构出的“虚拟分身”(类似于电子游戏中由玩家扮演的“主角”)和由数据、代码所塑造的“数字化身”(类似于电子游戏中由程序设定生成的“NPC”(非玩家角色));在虚拟和现实的交叉空间中,表现为基由影像、建模、交互等技术所创造的“模拟仿身”(类似于通过AR(增强现实)技术在现实空间创造出的数字投影)。这实际上就以否定之否定的方式打破了离身传播与具身传播的二元性分离,传播媒介既非身体彻底缺席的空场,也非唯身体不可的纯粹质料性中枢;既是融技术与身体于一体的身体化媒介,也是超越肉体实在而可以独立发展的类身体媒介。 再次,元宇宙打破了存在的虚实关系,虚在的实存性得以显现。元宇宙对社会空间的变革并非仅存在于实体维度的拓展,而是深入于对意指空间的重新组织化。奥地利哲学家迈农(A.Meinong)解构了传统实在论关于存在的“虚实”之分,认为对象的存在性并非是虚与实的二选一,他用“虚在”一词指代非实存之物的存在性,例如“飞马不存在”这个判断中,人们要判断该表达是否为真,就必须在意识中先存有“飞马”这个概念的基本属性——也就是“会飞”与“马”这两个概念的组合,因而前述判断的意义就在于“飞马”表达了人们在实现判断行为时意指空间中所存有之物,而在言说“飞马”“不存在”时,指向的又是具体的现实维度之物,这种意指空间中所产生的对象,在迈农那里就可以化约为“虚在”(bestehen)。他指出:“理想对象(Ideal Objekts)并非实在世界的一部分,却同观念、假设和判断密切地联系在一起,是虚在着的”③。因此,借由数据、代码等数字媒介技术转播、传译后的意义对象同样可以将之视为一种虚在之存在,其既是意识之中符号化显现的观念性存在,也是能够为数字媒介转化为现实空间之中具体的指称存在。而在元宇宙中,这种虚在之存在则具有了实存性,例如,人们真的可以在元宇宙中根据自我想象构造出一匹“飞马”,而此“飞马”不仅具有虚拟空间内的实存性,在虚拟与现实的交叉空间中同样具有实存性。因此,原本仅归属于意指空间之中、存在于人们观念之中的虚在之在,通过元宇宙,变为了可为实感所觉的实在之在。由此,媒介与实体空间的连结性、媒介对意指传播的中介性和媒介对人的交往关系的延伸性都为元宇宙所彻底变革了,媒介成为人类生存实践的基本平台与核心中枢,媒介化过程在这个意义之上实现了基本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