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指出印刷资本主义推动了民族这个由想象力架构起的共同体的形成，揭示了媒介传播与民族形成之间的伴生关系。①随着网络社会的崛起和数字化生存成为常态，共同体的缔结不再仅仅依靠传统印刷媒介，而是通过互联网这个新场域进行虚拟性的集体想象，网络民族主义②得以兴起。从网络文化视域来看，新媒体语境下民族主义的宏大叙事逐渐沉降到亚文化领域中，从网络文学到二次元文化，从80后重构民族叙事的刚忿话语到90后、00后萌化爱国的情感表达，网络青年群体以亚文化的方式建构着新的共同体想象，生成一种独特的民族主义话语逻辑。 一、网文民族主义：重构民族叙事的狂热想象 互联网初期，网络青年亚文化的民族意识与国族想象主要体现在网络文学中。因近代中国屈辱记忆刺激而生的怨怼、激愤、仇恨的民族情绪以及渴望消弭历史耻辱的迫切冲动催生了网络历史穿越小说③，以80后为主体的网文写手试图在异时空想象中重构民族国家的历史叙事，编造“中华上国”的神话。 当民族国家由想象变为现实，改写民族屈辱记忆、改变民族历史轨迹、实现中华民族崛起，成为网络历史穿越小说的幻想主题。开山之作“中华杨”的《异时空——中华再起》掀起了一股“晚清救亡流”的热潮。小说讲述了两名现代警察穿越到晚清咸丰年间，恰逢太平天国运动，两人凭借现代理念和先进知识扭转乾坤，改变历史走向。他们按照现代军队规制整编太平天国部队，推翻清朝统治，建立现代民主共和国，先后击败英法，将中国打造成世界第一强国。此类小说大多选择穿越到中国历史上内忧外患、民族危机的重要时期或者某个历史转折点。在天使奥斯卡的《篡清》中，徐一凡意外穿越到晚清慈禧当权时期，成为挽救清末颓废局势的绝世奇才。他结交谭嗣同等维新志士，组建现代化军队，提前结束封建专制统治。在《1911新中华》中，作为历史先知者的雨辰说道：“在历史上这个民族在二十世纪的几个重要关头都错过了机会，让民族的气运近乎断绝。在这个世界里，这个民族再不能错过什么了。这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大使命。”④雨辰抓住辛亥革命的时机扭转时局，通过暴力武装夺取政权，结束封建专制与军阀混战的局面，统一中国领土，建立强大的“新中华”。除了热血激进的“军事救亡流”之外，还有走现代化救国的“技术流”以及托古改制的“文官流”。前者如酒徒的《明》、赤虎的《商业三国》、吹牛者的《临高启明》等小说，走技术强国路线，用现代科技发展社会经济，打造现代化工业强国。后者如阿越的《新宋》与哥斯拉的《宰执天下》等小说，不再执着于军事或科技救国，而是借重释儒学进行现代思想启蒙，用先进的政治理念变革古代政体。这两类历史穿越小说对民族历史缺憾的补救主要伴随着资本主义改革和现代化改造，民族主义情绪稍显缓和。总之，网文写手怀着愤懑和追悔的心情在异时空中重构历史，幻想着如果晚清没有闭关锁国，如果国难之时能够天降英才力挽狂澜，如果中国能够较早地抓住资产阶级革命良机，勇于变法革新，增强科技实力，那么中华民族便不会任人宰割、饱受欺凌。这种关于“中华崛起”的乌托邦想象很大程度上满足了网络民族主义者的心理期待。 以赛亚·伯林曾用“弯枝”隐喻民族主义的起源，他认为遭受欺辱和压迫的民族精神就像是被强力压弯的树枝，一旦放开就会猛烈反弹，痛击民族的侵略者。⑤网文中的民族主义就如同一根根被屈辱历史和现实问题压弯的树枝，时刻尝试着反弹。穿越小说重构历史的想象性叙事背后就是对民族国家在现实中受挫的宣泄和反击。历史上中华民族曾多次受到外来民族入侵以致割地赔款、国土沦丧、丧权辱国，由此催生的愤怒、仇恨、报复的民族情绪在网络小说中直接呈现为收复失地、开疆拓土的虚构想象。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中杨凌解除海禁，荡平倭寇，降服海盗，打跑了盘踞在澳门的葡萄牙人，占领了海外贸易的咽喉之地马六甲海峡，在钓鱼岛、琉球群岛驻军；以铁血手腕征服了长城以外的游牧民族，使中华土地再无汉夷之分；瓦解蒙古，开发辽东，占据西伯利亚，将中国历史上曾经被殖民的领土全部变成了铁打的江山。“领土意识”是民族主义的重要表现，对领土的想象性收复也成为历史穿越小说的常见桥段，尤其是对日本侵略者殖民中国领土的历史改写。《篡清》中徐一凡将朝鲜、金州、旅顺、台湾这些在现实中曾被日军侵占的国土牢牢地握在手里，甚至攻打到日本领土，改写甲午格局。《1911新中华》中雨辰带领铁血军队一举打垮在华日军，收复东北、华北、台湾等日占领土，给意图抢夺山东半岛的日军沉重一击。这种复土主义的民族想象让长期以来对日本怀有仇恨和报复心理的反日愤青们大呼过瘾。由此可见，网络小说中的民族主义是在中华民族屈辱历史记忆刺激下生成的国族想象，是民族自尊心受到伤害后做出的被动应激反应。民族主义者长期以来积郁着的怨恨、愤懑的民族情绪，在民族屈辱感和民族自信心的催化下，投射到对民族国家的狂热想象中。 总体而言，历史穿越文重构民族叙事、消弭历史耻辱的迫切冲动凝聚成热血、激进的民族主义话语和情感表达。然而，正如伯林所忧虑的，民族精神的严重创伤有时会造成“弯枝”的过度反弹，发展为攻击性的民族主义，使民族主义话语不可避免地走向极端与偏执。首先，历史穿越小说往往崇尚武力征服，幻想以铁血手腕建立民族国家，维护民族尊严。《回到明朝当王爷》中杨凌杀伐决断铲除敌对势力，以顺者昌逆者亡的强硬手段进行武装殖民扩张。《抗日之铁血军魂》中陆山报复性地制造毒品腐蚀侵略者，甚至想将“大和民族”彻底毁灭，“我不会害自己同胞的，只是将列强强加在咱们中国人身上的耻辱还回去罢了!”作者借主人公之口说道：“哪怕是被千夫所指，他也要做下去，骨子里他自己认为他还是一个民族主义者!”⑥这种激愤的、非理性的民族情绪很容易陷入极端民族主义的旋涡。此外，网文民族主义话语表现出明显的排外性和民粹主义倾向。扭转中国被殖民、被欺凌的悲惨命运，将中国打造成世界强国几乎成为历史穿越小说作者的集体意识。但是，这类网文对民族历史的改写根本上走的却是西方殖民扩张、帝国主义老路，如《全球三国》中宣扬中华中心论和汉族正统思想，试图通过军事侵略将全世界变成黄种人统治的世界，这显然堕入种族主义的歧途。再者，网文中的民族主义话语表现出世俗化、狂欢化的个人主义色彩。这些历史穿越小说很少有对历史的理性思考和深度追问，更多是对历史的个人化想象，是民族情绪的单纯宣泄和个人主义的欲望表达。如《篡清》中面对清廷的溃败投降，徐一凡喊出“徐某不降”，不仅成为改变民族气运的英雄，而且娶了八个绝世美人，过上了“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生活。《回到明朝当王爷》中杨凌既完成了“大国崛起”的梦想，也实现了权力登顶、美女在怀的“个人完满”。此类小说普遍透露出狂热的英雄情结，对国家民族的想象与个人的英雄叙事相勾连。在民族主义叙事中，穿越者成为挽救国家危机、开疆拓土的民族领袖。在个人欲望叙事中，穿越者凭借超前的现代知识一路开挂，成为权倾天下、妻妾成群的英雄。然而，“大国崛起”的背后揭示其杀戮和扩张本性，“个人英雄”最终难逃美色与权力的旋涡。在历史穿越小说中，穿越者对民族国家的救亡始终混杂着个体的征服欲望，严肃的历史话语变成世俗的个人呓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