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23)02-0033-10 关于袁世凯的“洪宪帝制”的过程和相关诸多问题,学界都已积累较多的成果①,但帝制取消后的善后问题研究仍显薄弱。“善后”以中央权力归属为核心,不仅包含这个过渡时期复杂的政治斗争,更是承上启下,为随后的南北对立与“府院之争”提供了最初的背景。 《北洋军阀史》《中国近代通史》《梁启超与护国战争》②等著作较为详细地交待了这段历史的大致走向与各方立场,在主题之下各有侧重;专题史作品如杨天宏《北洋政治的“乱”与“治”》,从约法和北洋军政体系的角度论述袁世凯死后民国政局的分裂③;齐锡生、陈志让、派伊等学者就此多采用结构分析,强调袁世凯死后国家秩序的失控④;相关人物传记则注重传主本人的政治活动与态度。关于洪宪帝制后的中央权力归属这一核心问题,现有研究成果在叙述上倾向于按照派别划分立场,而对各方具体观点策略的形成及其在政局演变中的变化不够重视。 中央权力层面的洪宪帝制的善后问题包含几个方面:一是袁世凯取消帝制之后是否留任总统:二是如果袁世凯退位,总统之职由何人继任;三是退位与继任的法律依据。围绕这些问题,从1916年3月22日帝制取消到7月初恢复民元约法、民二国会为止,南方护国军、北洋派以及知名文人之间,发生了错综复杂的联络与斗争,这个过程是政治立场、具体形势与政治理论相互交织的结果。在各种因素中,“约法”“权力”与“秩序”三项,是各方观点交锋背后的核心利益关切:“约法”虽然是固定的条文,却蕴含了巨大的号召力;“权力”是各种政治势力的真实要求;“秩序”则既是共同的追求,又是对他们举动的约束。 故本文聚焦于这段时期,梳理上述几方势力对袁世凯去留、新总统人选与其宪法依据的态度,揭示其中的法律观念、权力斗争过程与各方对国家秩序的认识。尤其注重各方态度之间的互动、变化调整,以及不同场合下的表述差别。 一、袁世凯的去留 1916年3月22日,袁世凯迫于内外压力发布“撤销帝位”申令,恢复中华民国,任命徐世昌为国务卿,立即强调“今承认之案业已撤销,如有扰乱地方,自贻口实,则祸福皆由自召”⑤,对自己的去留缄口不提,继续与独立各省对峙。庄蕴宽等旧官员也即行致电南方,谓“南北相持,国本摇动,帝制现既取消,公等目的已达,请顾念危局,速即罢兵,勿为意气之争,致招亡国之惨”⑥。 对于袁世凯这种为了保住自己权位的釜底抽薪之计,报刊舆论予以直接揭露,谓“今日所希望于袁世凯者,即一九一二年希望于满洲人者”⑦,“袁氏怀柔南方及预留妥协之余地,不过为一时弥缝之计”⑧。护国军也深知此时更需维护继续反袁的合法性,蔡锷向梁启超表示“袁逆……不得已而取消帝制,以为目前和缓人心,将来复可卷土重来之计”⑨,李烈钧也认定“袁逆伪消帝制,图遣征诛”⑩,护国军“既揭义旗,自须贯彻始终,方肯罢休”(11)。于是护国军各领导人迅速发出电文,申明“自上年十二月十三日起,袁氏叛逆之罪已经成立,今即取消帝制,不能取消其犯罪”(12),“袁氏最大之罪恶,在专用威迫利诱手段,将全国人廉耻丧尽,若彼依然掌握政权,则国家元气,必至澌灭无余”(13),“民心已去,信义已失,威严已伤”(14),“依法理言,项城承认帝位时,已有辞退总统之明令,是国会选举之效力已无存在,此时继续旧职,直无根据”(15),“早失元首资格”(16),仅取消帝制而不退位,不足以使护国军罢兵。 徐世昌、段祺瑞对于南方,虽认为“帝制已取消,则彼等之目的已达,请罢兵议和”(17),但面对南方坚持袁世凯必须退位的串联与通电,也开始讨论袁世凯的去留,以准备同南方谈判。4月1日,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致电唐继尧、蔡锷等,谓袁世凯“业经宣布取消帝制,诸君志愿已达,尚望共济时艰,和平解决”(18)。 护国军虽未罢兵,但也愿以和谈为第一手段,开始与北洋系领袖联系总统继任事宜,并对他们频频示好,称“公等为国柱石,系海内人望,知必有以奠安国家,造福生民也”,希望他们能促袁退位,则国人对袁还能“轸念前劳,感怀大德,馨香崇奉”(19),同时还在不断拉拢前线的北洋军将领陈宦、张敬尧等人,蔡锷致电陈宦谓“吾兄才望,冠冕南州,挈兹纲领,登高一呼,则海内向风,纠纷宜可速解”(20)。经数次往来,双方逐渐达成协议,陈宦表示“赞成倒袁,举冯国璋、段祺瑞、徐世昌中一人为总统”,冯国璋也接受了“与民军媾和,不可偏持极端主义,可迁就者不妨俯从之”(21)。 此时护国军示好北洋将领,一面强调遵照约法,如“项城速行宣告退位,遵照约法,继任有人,一面息兵,速集议会”(22)和“袁氏即日退位,听候组织特别法庭裁判;援照约法,要请副总统黎公继承大总统”(23),一面希望凭借北洋系的内部攻势而对袁退位有所助力,如“黄陂、东海、芝老、华老诸公,终为国命所托”(24)和“我公(指冯国璋)弭兵筹划,实在劝袁退位,宗旨既同,解决自易”(25)。因为如果仅有法理的要求,而不能提供实际的利益、营造“众望所归”的态势,北洋实力派仍然会不为所动。 冯国璋对洪宪帝制的抵制曾经比段祺瑞积极,3月21日即联络李纯、张勋、靳云鹏、朱瑞联名密电袁世凯撤销帝制(26)。自4月起,冯国璋又以“法律为国家正轨,……今欲纳轨于正道,又非依据法律不为功”(27),与赵凤昌密议促袁退位,致电袁世凯,“为今之计,惟有恳请大总统念托付之重,以补救为先,已失之威信难追,未来之修名可立”(28),暗示退位。但由于帝制取消后自己并非直接受益者,故冯的立场并不坚定,其提出的八条调停时局办法虽然表示“遵守民元约法”,但还是“承认袁世凯仍居总统地位”等,5月1日又通电各省修改八条,暂时承认袁为大总统,另组新国会,由袁氏提出辞职,再选继任大总统(29)。 段祺瑞在此阶段对袁世凯退位问题没有明确表态,接任国务卿以来,专心于收揽实权,建议裁撤大元帅统率办事处,事务归入陆军部办理,又请求由陆军部接收模范团和拱卫军,但袁世凯并不愿交出权力。为防止袁世凯突袭,段祺瑞急调陆军第二十一师一部到京护卫(30)。因此段祺瑞“以内阁并无实权,颇悔此次出山,现在并不力劝袁总统退位”(31),继续向袁索取“所有宣战媾和之种种大权”(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