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更新速度的不断提高、创新领域的不断扩大、对人类生存影响的不断加深,技术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文明图景。与此同时,全球社会也越来越陷入从战争到日常生活的风险之中。在这一语境中,技术日益成为社会理论的中心。对技术现状的判断以及对文明前景的评估,不仅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直接面对的迫切问题,而且触发了对马克思主义本身的争论。因此,历史唯物主义技术思想成为当前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 在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技术不是实体或孤立的事实,而是作为人类物质生产前提和条件之一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与自然以及社会组织形式结合在一起,其发展特点和作用受其他条件的影响而呈现出历史性变化。然而,无论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理解,还是反马克思主义思潮,都倾向于把马克思主义视为技术(生产力)决定论,并把技术“还原”为构成社会的某种实体性力量。在当代技术加速发展和人类境况愈发不确定的背景下,实体性思维和决定论立场越来越成为正确地理解技术问题的观念壁垒。重申将技术视作社会过程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成为一种必要。 一、物质生产的三类条件以及技术在其中的地位 尽管马克思是现代技术分析的奠基者和先驱,但他却没有提出专门的技术理论,甚至没有给出关于技术的定义,更没有按照教科书的方式来定义技术的本质。这就使得我们在面对技术问题时只能根据马克思所提供的线索进行摸索。正如马克思自己强调的那样,他的研究不是出于纯粹知识的兴趣,而是为了“批判”和“革命”。这意味着,在马克思那里,不可能出现关于技术的形而上学研究,而只有针对技术发展及其应用的社会后果的历史分析。①这正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特点。 马克思关注的是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现代技术在这种生产方式中的兴起和运用及其产生的社会后果构成其研究语境。概言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或现代性)的快速发展乃是以工业(技术)革命为显著标志的,这种快速发展造成矛盾的后果,如贫富分化、道德上的堕落。与这种对立或矛盾的社会现象一致,产生了对待技术的两种典型态度:卢德主义和技术崇拜(技术决定论和经济决定论)。持前一种态度的是社会发展中的利益受损者,即工人;持后一种态度的则是包括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乐观主义社会学家和技术专家在内的新社会秩序的辩护者,他们认为,技术进步促进财富的增长。在这种对立中,马克思并非简单地选择支持某一方,而是深入理解这种对立的根源及其发展趋势。我们知道,马克思通过劳动或物质生活的生产解开了历史发展之谜。在他看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乃是社会历史变迁的客观动力和机制,而在资本主义时代,生产的突飞猛进为人类自由创造了客观条件,但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却阻碍其实现,不过这种矛盾和对抗最终将被克服,人类自由自觉的发展终将实现。在这种叙事中,技术与生产力密切联系在一起。 (一)技术是生产力的具体体现 在马克思的分析中,一般意义上的工艺学或技术正是人类对自然关系的能动性的体现;而现代技术(科学在生产中的应用)则是人类征服自然力(自然王国)的体现。在马克思那里也存在一个问题:似乎在一些情境中,技术等同于生产力。关于现代社会的矛盾,马克思如此说道: 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财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源泉。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明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现代工业和科学为一方与现代贫困和衰颓为另一方的这种对抗,我们时代的生产力与社会关系之间的这种对抗,是显而易见的、不可避免的和毋庸争辩的事实。② 在上述引文中,马克思很明显是把技术和生产力等同起来使用的。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虽然技术不是与生产力无关的现象,但它们确实也不是一回事。那么,为什么马克思会如此表述呢?这涉及马克思文本产生的直接语境。上述引文出自马克思面向大众的一次演讲,就如同《共产党宣言》是一个公开的政治文本,其基本要求是通俗而非用语上的绝对科学。在某种意义上,马克思在公开演讲中把常识性的技术嫁接到生产力上,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冲突来解释他那个时代的现象,确实是一种有效的策略。当然,就科学研究来说,马克思此时在细节上也没有完全搞清楚二者的区分。后来,在创作《资本论》的时候,他专门研究过工艺学史,阐明了现代科学和技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作用。 当然,我们不能因为这种逻辑的一致性就把技术等同于生产力。关于这一点,学界已经形成了一些重要的研究。比如,哈维就认为: 把“技术”等同于“生产力”是一种错误,而这种对马克思的误读之主要影响是把他变成了技术决定论者。技术是劳动过程的物质形式,基础性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便是通过它得到表现的。把技术等同于生产力就如把货币——作为价值形式——与价值本身等同起来,或者把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整成一回事。然而,货币分析能够揭示价值的本质,同样,对实际技术的分析能够“揭露”嵌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中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本质。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