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翻譯,接軌世界:中國第一本百科辭典的誕生

作 者:

作者简介:
陳力衛,1982年畢業於黑龍江大學日語系,1984年碩士畢業於北京大學東語系,1990年於東京大學國語國文學專業修完博士課程。現任成城大學教授。主要從事日語史及中日語言交流史的研究,著有《和制漢語的形成與發展》(日文)、《日本的諺語·中國的諺語》(日文)、《東往東來:近代中日之間的語詞概念》、《近代知識的翻譯與傳播》(日文)等。譯著有和辻哲郎《風土》、丸山真男《現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等。

原文出处:
南国学术

内容提要:

黃人編纂的《普通百科新人辭典》(1911)被稱為中國現代第一部百科辭典,它兼收各類詞條12000餘條,特別是引進了大量科技、文化、教育方面的新詞和新概念,其學科分類與語詞定義成爲中國與世界接軌的一個範例。可是,該辭典應該如何定位?是中國人獨自編纂的呢?還是另有所依?筆者認為,這實際上是一本通過翻譯接軌世界急就而成的百科辭典。因為這麽大規模的辭典,況且是百科,一年之內以個人之力(儘管有不少協作者)來完成,似乎是不大可能的。黃人學過日語,翻譯過日文小說,又參照過日文《文學概論》完成其大作《中國文學史》,對日語應該是比較熟悉的。筆者把目光集中到日本1908年出版的《國民百科辭典》上。該出版社富山房早在19世紀末就面向中國推銷圖書,二十世紀初在上海已經開展業務,黃人容易看到該書。比較《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和《國民百科辭典》,基本可以看出前者源自後者。比如“國際法”部分收錄的27個詞條全部來自《國民百科辭典》,其中僅將年號改為朝代,將“支那”改為“我國”,作了一點簡單的改動。《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將“史學、輿地、文學”分成本國與世界兩類,若對文學的“國文學”54條稍加分析,可以看出一半的詞與日文百科辭典高度關聯,還有近一半就是黃人獨自執筆的。也就是說,本國部分的史學、輿地也都具有類似的特徵。按這個比例推算下去,黃人獨自執筆的詞條不足3%,這樣的話,一年之內是可以編就的。从概念史研究的角度來看,這本辭典翻譯引進了大量的新詞新概念,而不是代表了作者及當時中國學界的認識水平。從根本上來說,這是轉型期的中國如何迅速擁抱近代知識的一個嘗試。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23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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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引子

       有關黃人編纂的《普通百科新大辭典》(上海:國學扶輪社,1911),以往的各種書刊及論文大多稱其為中國現代第一部自己編輯的百科大辭典。無論是早期研究百科全書的鍾少華,還是後來由陳平原、米列娜主編的《近代中國的百科辭書》(2007),海内外學者的論述中,幾乎都將這一點坐實。又鑒於編者黃人在文學上的創作與貢獻,相關研究不斷深化,相輔相成,更是對此說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黃人的曾孫黃鈞達在2016年發表於《常熟日報》①上的文章全面嘉賞這一百科辭典的出版事業:

       1911年5月出版的《普通百科新大辭典》,是黃人應上海國學扶輪社主人沈粹芬之邀負責編纂的,全書共計15冊,約120萬字。涉及現代學科66門,黃人以淵博的學識、百科的趣味、世界的眼光,中外兼收了各類詞條12000餘條,特別是引進了大量國際上科技、文化、教育方面的新詞(如涉及光學、聲學、電學、重力學、化學、比較文學等方面的新知識),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到來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中國科學院郭世榮研究員曾說:“作為中國現代第一部百科全書的《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其開創之功不可沒,黃摩西和國學扶輪社等作出的貢獻也應載入史冊。”

       近年來,隨著概念史研究的蓬勃興起,也有學者常利用到《普通百科新大辭典》,一是由於其編輯出版在辛亥革命前夕,成爲民國的開山之作,具有時代意義;二是因爲該辭典收錄的詞條,其概念和定義已經趨於近代學科分類下的内容,成爲中國與世界接軌的一個範例。由此,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將之視爲近代學科成立、新詞誕生和接受西學新知的一個風向標,并利用其作爲描述近代概念及語詞定義的重要依據來展開論述。

       的確,辭典是反映一個國家文化水準的一面鏡子,也是時代的寫照。可是,該辭典應該如何定位?是作爲中國人在已有的近代知識積累之上獨自編纂的百科辭典呢?還是另有底本所依呢?如果是前者,那可以視作我國近代知識轉型的一個依據。如果是後者,則是我們引進和介紹近代知識並與世界接軌的一個媒介。在這裏,我們直接給出的答案是後者,這實際上是一本通過翻譯接軌世界、急就而成的百科辭典,雖然也包含有黃人獨自編寫的條目,但所佔比例不足百分之三。

       二、百科全書——《人類知識的新工具》

       鍾少華的《人類知識的新工具—中國近代百科全書研究》(1996)是國內研究百科全書的開山之作,該書對百科全書的歷史意義和在中國的發展過程做過詳細的描述,特別還與日本的百科全書做比較,在關注到兩者的相互關聯以及影響的同時,也注意到兩者的不同。因為作者是抱著中國有無百科全書這一問題意識來從事研究的,所以在對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的百科全書作出分析後,得出的判斷是我們也有自己編輯的百科全書,而且作為“百科辭典型”的就是這本《普通百科新大辭典》,稱“其內容廣錄博取,近代概念準確,重視國內外新知識,並且反映編者思想傾向,可謂接近現代文明水準。”②

       承此說,米列娜(Milena )將之視為未完成的中西文化的一座橋樑,稱“這是近代中國最好的一部百科全書”。她所說的“未完成”是指該辭典的傳播時間短,沒有完全發揮出作用來。有關這一認識,本文後面也會涉及。她就當時的大背景解釋並強調說翻譯是知識引進的捷徑之一:

       傳統類書無法滿足現代化的需求,這為外國工具書的輸入留下了巨大的空間。中國學者很快發現一種快速獲取現代知識的重要資源——西方和日本的現代百科全書。首先,接受外國百科全書看起来非常容易,其方式之一就是直接翻譯。早在1870年代,日本已開始仿照西方編撰現代百科全書,在20世紀的前十年里,其中的十来部——至少有四部是關於法律制度的——也確實被翻譯到了中國。③

       米列娜作爲一個外國人,怎麽會對中國的百科全書感興趣呢?夏曉虹在一文中道出了其原委:④

       以近代中國百科辭書的研究為例,最初是米列娜因為研究晚清小說,關注黃人的小說理論,從而延展到其所著《中國文學史》及其編纂的《普通百科新大辭典》,由此激發出對晚清百科辭書進行研究的想法。陳平原與米列娜主編的中文本《近代中國的百科辭書》,2007年率先由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米列娜與瓦格納主編的英文本《中國新全球知識百科全書(1870-1930):思維方式的轉變》在加以擴充後,亦由德國的施普林格出版社(Springer-Verlag)於2014年刊行,由此成就了漢學研究界的一段佳話。

       也就是說百科辭典的研究作爲近代知識轉型、思維方式的轉變的一個典型案例而得以重視,另一方面,作爲上述中文版的代序,陳平原從“啓蒙生意”的角度來看辭典的作用,他援引参與編纂《新字典》和《辭源》的高夢旦(1870-1936)的話:“教育之普及,常識之具備,教科書辭書之功為多。”並強調重点在后者:“欧風東漸,學術進步,百科常識非一人之學力可以兼賅。而社交日用之需要,時又不可或缺。夫文詞如是其浩博也,學術如是其繁赜也,辭書之應用,較教科書為尤普。”⑤

       在此意義上,更凸顯出百科辭典對改變近代中國知識結構的重要性。

       正如米列娜前述,中國最早翻譯的百科全書多出自日本,且工程浩大,1903年就譯出了百卷(100冊)刊行,在當時是極大規模的出版事業。鄒振環和京都大學石川禎浩都對這一時期的百科全書做過研究。石川在“日中近代的編譯百科全書”一文的第三節中專論會文學社版《普通百科全書》,稱其是以明治時期刊行的數種百科全書型叢書為底本翻譯編纂而成的: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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