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历史概述”不能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

作 者:

作者简介:
沈江平,中国人民大学21世纪中国马克思主义协同创新研究中心研究员、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哲学博士;金星宇,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内容提要:

马克思在1877年撰写的《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明确反对把自己关于西欧发展道路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究其原因,既有“历史概述”已由典型案例转变为普通个案的历史阐释反思——不足从“史”上升为“论”、难以从“抽象”上升为“具体”,更有对这一时期“一般历史哲学”沦为俄国走资本主义道路辩护武器的现实警惕。马克思“历史哲学”从存在的历史性出发,立足生产方式矛盾运动的具体历史定向,在民族史与世界史的运动中揭示人类社会的总体历史规律,不仅升华了“历史概述”的时空界定,更构成了关于发展道路的“具体-总体”哲学。它在发展空间、发展模式、发展过程、发展价值上的有益思考,为新时代审视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提供理论自觉。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3 年 08 期

字号:

       [DOI]10.15939/j.jujsse.2023.03.zx1

       1867年,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十四章“所谓原始积累”部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起源”问题进行了历史性考察,阐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生成演进史。1877年,俄国自由主义民粹派思想家米海洛夫斯基在《卡尔·马克思在尤·茹科夫斯基先生的法庭》一文中,阐发了自己对该章的解读,认为“在这里马克思指的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最初阶段的历史特征,但是给出了整个哲学-历史理论”[1]167-168。同年,马克思看到这篇文章后,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以下简称《给编辑部的信》)中对米海洛夫斯基的“哲学-历史”式解读进行了批驳:“他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我要请他原谅。(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2]466。由此,引起了学术界关于马克思“有无历史哲学”的理论探讨①,涉及对资本主义起源、马克思对“一般历史哲学”态度等问题的重新阐发。“历史概述”为什么不能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这本应成为探究马克思“有无历史哲学”首先要厘清的问题,在争论中却并未得到该有的关注。基于此,本文拟从“历史概述”与“历史哲学”的语词比较出发,透视“历史概述”不能上升为“历史哲学”的阐释依据、逻辑理路、思想依托与历史语境,经由对思想史中前提性问题的探究与考察,深化历史哲学的基础理论研究。

       一、“历史概述”的时空限度

       作为一种过去性存在,“历史”由于认知主体无法直接触及,使其只能通过主体对史实的考据、编纂与阐释才能呈现。马克思、恩格斯主张对人类社会历史的探讨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3]93,也就是从现实生活的高级社会形式开始,逆向溯因,依据所掌握的史实试图构建完整的因果证据链,把握历史进程的基本逻辑与内在规律。该历史分析方法要求选取与立足典型的社会形态,将处于其中的现代社会视为“过去”历史时空的延伸和拓展结果,主张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理路架构解剖社会内在结构,通过对历史现象、历史经验与历史规律的综合把握,为研判“未来”社会发展趋势提供“推测性解释”。作为图绘历史的思想成果,马克思的《给编辑部的信》以“历史概述”和“历史哲学”两种不同的知识样态加以呈现。从语词上看,根据1985年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二版(MEGA2)第25卷(Band25),“历史概述”译为“Esquisse Historique”,“历史哲学”译为“Théorie Historico-philosophique”。根据1987年出版的德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EW)第19卷(Band 19),“历史概述”译为“Historische Skizze”,“历史哲学”译为“Geschichtsphilosophische Theorie”。根据2010年出版的英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ECW)第24卷(Volume 24),“历史概述”译为“Historical Sketch”,“历史哲学”译为“Historico-philosophical Theory”。比对“历史概述”和“历史哲学”的不同译法可以发现,“历史概述”中的“概述”虽分有描绘(Esquisse)、梗概(Skizze)、素描(Sketch)之义,但都主张通过“撰述”的方式呈现时间之下的人类生活经验,隶属历史学中的“历史编纂学”(Historiography);“历史哲学”的“哲学”则有着共同的词根“Philosoph”(爱智慧)和语词“Theory”(原理),强调对历史本质的思辨探讨和对历史经验的阐释,隶属于哲学中的一种部门哲学。这也就开启了两种“历史”可能性,以“概述”和“哲学”的方式为历史演进设置图景。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起源’(genèse)”作为资本主义史中的重大问题,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主要以“英国资本主义史”为典型代表,形成关于资本主义“起源”阶段(也即“原始积累”)的“历史概述”。之所以把英国作为区域研究对象,马克思给出了自然与社会两方面理由:从自然条件上看,以海立国的英国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在世界贸易市场占据优势,加之其丰富的矿产、水、生物等自然资源,资本主义能够在“最少受干扰的地方”产生;从社会条件上看,资本家剥夺农业生产者,造成生产资料与劳动者之间的分离,“只有在英国,它才具有典型的形式”[3]823。此外,与19世纪60年代西欧其他国家资本主义的发展做比较,法国封建小农土地制度的“苟延残喘”使其难以获取资本发展所需的资本和市场,德国由于国家内部不统一和容克贵族严重的封建主义及军国主义倾向,使其缺乏必要的私人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条件,而英国则独具资本主义生成赖以必备的自然环境和社会基础以及在资本主义体系中的比较优势,代表了世界历史的发展趋势。由此,马克思通过对英国15世纪末至16世纪末毛纺织工场手工业夺走农民的公用地、16世纪国王盗窃教会地产并暴力剥夺人民群众、17世纪“光荣革命”把资产阶级推上政治统治地位等,深刻揭露了原始积累“决不是田园诗式的东西”[3]821,而是借助经济手段对农村土地的财产剥夺,以及血腥立法对居民所有权的政治剥夺过程,预示“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3]874的未来趋势。因此,马克思基于史料对英国(个别)资本主义起源的典例分析,不仅是对(一般)资本主义起源的具体再现,更从历史发生学视角透视资本主义“起源-发展-灭亡”的整体史。这是一种主动式、内在性地生成探究,经历着一个保持稳定并逐渐走向成熟定型的过程。通过内在于单个国家的实证研究,使论点的生命力通过史料素材生动地表现出来,形成思维上对论点的清晰把握,从而呈现出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过程的缘起及其内在规律。

       “历史概述”是从有限时空出发对历史连续进程的把握,受时代境况和历史条件的内外约束。它遵循对历史来龙去脉所作粗略考察的基本原则,重点关照不同历史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基于历史与逻辑的耦合,从逻辑出发把人的历史活动呈现出来。不可忽视的是,历史与发展常常趋向一致,“联系不断采取新的形式,因而就表现为‘历史’”[4]533。这表明,历史概述的具体论断随着历史运动不断更新,在持续性验证和实践性检验中丰富其基本内容。马克思在文本中反映了自身对历史阐述限度的一定警觉,指出对于具体问题的论述,“只考察了那些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资本原始积累的方法”[3]873,而没有面面俱到,穷尽一切。正是如此,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起源”放置在《资本论》第一卷最后一章的结构中排布,“因为只是在现在才有可能区分资本积累和‘原始积累’之间的原则区别。在进行这种研究之前,本章只可能具有历史概论的意义”[5]379。可见,历史的连续性意味着历史随着时代更迭接续调整内容构成,并在历史环境的影响下愈渐呈现动态性和开放性。“历史环境”从广义上讲,是指制约历史发展的内外条件的总和,起着推动国家发展和引领社会进步的作用。从1867年《资本论》第一卷发表到1877年《给编辑部的信》写作之间的历史环境发生了重大变化,尤其是1870年资本主义国家爆发了以电气为标志的第二次工业革命,生产力取得突飞猛进的发展,促进了生产的集中和垄断的形成。与之相伴的是经济危机的频繁爆发,1873年世界经济危机标志着资本主义从自由竞争资本主义进入垄断资本主义阶段,美国金融资本的突飞猛进使马克思对英国农业资本与工业资本的阐释遇到了历史难题。这也导致马克思晚年没将《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版放在德国出版,他不仅希望出版数量由出版商提出的3000册缩减为1000册,而且表示只作尽量少的修改和补充[6]238,以便等待经济形势更为明朗之后再结合新情况重新修订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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