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赛先生”:近代中国“科学”概念人格化溯源

作 者:
张帆 

作者简介:
张帆,杭州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杭州 311121)。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从发生学的角度,寻绎“科学”概念人格化为“赛先生”一词的历史机缘,大致可知,“德、赛两先生”是五四时期伦理革命、国语改造以及白话文运动合力之下的因缘际会,他们的出现既具有偶发性,又是时代精神的真实写照。其中“赛先生”一词不完全等同于“科学”(Science),他是“科学”概念映射在汉语世界的社会身份,以人格化的方式穿梭于近现代中国的学术谱系以及价值谱系之中。他一方面被证明拥有不可或缺的社会地位,另一方面也深陷各种社会关系的比附之中,从而具有了多层次的身份等级。“赛先生”俨然是近代中国思想图景中人际网络的桥梁,以他为支点构建起一系列复杂的思想命题与文化论战。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23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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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 K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39-8041(2023)02-0122-12

       1919年,陈独秀在《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一文中,第一次将Democracy和Science并称为“德先生”与“赛先生”,①从此“赛先生”粉墨登场,仿佛一位横空出世的时代精神引领者。此后百年间,凡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纪念中,“赛先生”都会被反复祭出,且比“德先生”更受尊崇。但在不断的追捧之下,“赛先生”的面目却越发模糊。目前,学界对于“赛先生”的一般理解是,凡近代以来所有与科学知识、技术和理念相关的话语都可以称为“赛先生”,涵盖了科学发展的古今中西,但也有学者认为“赛先生”依旧身份不明。②“赛先生”一词的泛化表明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关键词,他已经深刻地烙印在五四之后的观念结构之中,人们无需再通过辨明歧义,曲折达意。但是,“赛先生”一词从无到有,再到不言自明,他所走过的历史进程,本身便具有了研究价值。

       把“赛先生”一词作为主体的史学研究并不多见。已有研究中具有启沃之功的是樊洪业,他在20世纪80年代回归历史语境梳理了“赛先生”一词与陈独秀的个人关系,其结论虽然仍可商榷,但“赛先生”不再是抽象的口号式的存在,而被纳入整个新文化运动发展历程之中,具有了历史实指。③90年代后期,罗志田敏锐地捕捉到五四学人对于“赛先生”存在不同理解,以及“赛先生”在精神方法与学术实践两个层面走向异途。④但以上研究往往将Science、“科学”与“赛先生”三词混用,仿佛从“科学”到“赛先生”的语言过渡自然而妥帖,较少关注三者在具体语境之下的意义差别。

       稍加追究便不难发现,“赛先生”与“科学”一词并非完全重叠。纵向来看,在“赛先生”出现之前,“科学”概念已事实存在。自晚清以来,Science在中国基本完成了从“格致”到日本汉语借词“科学”的范式转型。五四运动前后,“科学”摇身一变成为“赛先生”,这不仅仅意味着语言文字发生了变化,而且包含了因时而变的意义转化,应和了时下的思想潮流。横向来看,“赛先生”出现以后,与“科学”一词长期共存,混用者有之,但也有言说者因为立场不同,有意别择,暗含褒贬,反映了潮流之下的个体差异。因此,寻绎“赛先生”一词出现的机缘,梳理其生命轨迹,可为近代中国知识社会化的整体研究提供一个概念史的观察视角。

       一、从“科学”到“赛因斯”:国语欧化的实验样本

       众所周知,“赛先生”是Science的拟人化称谓,是从音译“赛因斯”简化而来。Science的音译最早可见于1877年的郭嵩焘日记,译之为“赛莫(英)斯”⑤。20世纪初,留日学生偶尔称之为“沙恩斯”⑥或“塞爱痕斯”⑦,但类似的音译用法既不统一,也不普遍。随着“科学”一词在国内通行,Science作为外来专有名词并不存在一名多译的困扰。章士钊主办《甲寅》期间曾发起关于义译与音译得失的讨论,如何翻译学科术语成为焦点问题之一,但“科学”一词本身没有受到任何质疑,而是不言自明地被用来商议各个学科的定名标准。⑧这一现象至少说明“科学”没有改用音译的社会需求。

       当时担任《甲寅》编辑的陈独秀没有介入讨论,但他以实际行动探讨了统一译音的可能性。从《青年杂志》创刊号开始,陈独秀撰写的文章就夹带西文,其中外国人名以音译为主,专有词汇多用义译,各词后面都备注原文,这种书写方式成为他此后撰文的惯常。1916年,他发表《西文译音私议》一文,如果按图索骥,Science分成Si赛、en英、c斯三个音节,⑨大致可以拼出“赛因(英)斯”的读音。可见,就陈独秀的翻译经验而言,在技术层面完成从Science到“赛因斯”的过渡顺理成章。但是,据现有资料显示,在“赛先生”一词出现之前,凡与科学相关的内容,陈独秀均使用“科学”,而非Science或“赛因斯”。在“赛先生”一词出现之后,除1934年在南京监狱撰写的组诗《金粉泪》中,夹有“德赛自来同命运,圣功王道怎分开”⑩的诗句之外,他再也没有使用过“赛因斯”或“赛先生”一词。以上事实表明,仅从陈独秀个人的文字上看,将“科学”改称为“赛因斯”或“赛先生”并不是他的写作习惯,也不是单纯的翻译实践,“赛先生”的出现显得有些突兀。

       目前学界对于《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一文的重要性已有相当共识,但关于陈独秀为什么没有使用惯常的“民主”与“科学”,而是请出了“德、赛两先生”;以及为什么是“德、赛两先生”,而不是其他的“先生”,都还缺乏令人信服的解释。回到文本,文中提到钱玄同认为“汉学是德、赛两先生天造地设的对头”(11),“汉学”与“德、赛两先生”的矛盾便成为理解此事的关节点,钱玄同本人即是此事的关键人物。废除汉文、改造国语本是旧事重提。吴稚晖在1908年最先提倡,钱玄同自称1916年受到袁世凯复辟帝制的刺激,转而放弃保存国粹,主张废汉字之心大盛。(12)1917年,钱玄同结识北大预科新聘教师刘叔雅,也与陈独秀、周氏兄弟来往频繁。在汉字存废的问题上,以上数人皆为同道。之后的两年间,“废汉文”遂成为《新青年》最为冒进的议题之一,而使得新旧人物都大惊咋舌的《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一文实为钱玄同集各人思想大成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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