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空间的生产》背后的现代性“阴影王国” 亨利·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1974)好似一座迷宫,出入路径很多,但无论如何,有两本书不可绕过:一是《资本主义的幸存》(1973);二是《黑格尔—马克思—尼采,或阴影王国》(1975)。《黑格尔—马克思—尼采,或阴影王国》一书既将黑格尔、马克思、尼采视为现代性理论和问题的根源,也将他们视为走出资本主义的空间的生产,走向新的空间生产的路标。本文侧重从《黑格尔—马克思—尼采,或阴影王国》一书出发,以黑格尔、马克思和尼采的三位一体为中轴来理解《空间的生产》中的三个重要概念:抽象空间(黑格尔)、矛盾空间(马克思)和差异空间(尼采)。 列斐伏尔在《黑格尔—马克思—尼采,或阴影王国》中指出,西方现代性起源于基督教文明中隐蔽的异端传统,包括中世纪意大利神秘主义哲学家弗洛尔的约阿希姆(Joachim di Fiore)所说的“永恒的福音书”。约阿希姆认为,人类历史将要经历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个时期,或者说法律、信念和快乐三个时段。列斐伏尔借此典故把黑格尔、马克思、尼采喻为现代性理论的三位一体,其中黑格尔是圣父与法律,马克思是圣子与信念,尼采是圣灵与快乐。① 由此,列斐伏尔将现代世界或现代性一分为三。第一,现代世界是“黑格尔式”圣父般的理性国家。黑格尔强调国家至高无上的现实和价值,认为其肩负着管控和规定文明的重任。实际上,民族国家只不过是为世界资本主义市场和跨国公司服务的有效的工具和组织而已。第二,现代世界是“马克思式”圣子般的理想社会。二战后,世界各国普遍关注经济增长,视其为国家存在和独立的基础。而马克思既要终结国家及其首要地位,也要终结经济及其优先地位。在“政治—经济—社会”的三位一体中,马克思强调并阐发了现代社会的概念。第三,现代世界是“尼采式”圣灵般的快乐文明。现代性不仅是政治、经济和社会的现代化发展,而且是对现代化的抵抗,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反思和重估。让尼采揪心的是文明,而不是国家或社会,其现代性代表了一种抗争的炽热精神,即为了保卫文明而顽强地反抗资本主义国家、社会和道德的压迫。② 在《空间的生产》中,列斐伏尔将黑格尔、尼采和马克思三人之间的对话视为发现现代性开端的不二法门。首先,现代国家是“黑格尔式”的抽象空间。这表现为国家正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巩固,它控制着整个社会的一切群体,将自身强化为各种(民族)社会和空间的一个稳定中心。国家将是历史的终点,它摧毁了社会及“文化”领域,强制推行某种将各种冲突和矛盾终结的逻辑。其次,现代文明是“尼采式”的差异空间。在黑格尔强调的同一个空间中,实际上从来都充满着一些沸腾的力量。正是国家的合理性及其种种治理技术、计划和项目激起了反抗的力量,权力的暴力遭到了颠覆的暴力之报复。这是一种新的否定性,一种将自身表现为持续不断的暴力的悲剧性的否定性。③所以,现代社会又是“马克思式”的矛盾空间。“与以往相比,今天的阶级斗争更是镶嵌在空间之中。”④在这个空间中,贵族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实现了社会政治的妥协,而在金融资本与以无产阶级的名义开展的行动之间则存在着冲突。⑤ 要理解“黑格尔—马克思—尼采”这个现代性理论的三位一体,不能不提及列斐伏尔著名的三元空间辩证法,它是空间实践、空间表象和表征性空间的三元统一,抑或自然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的三元统一。其内在逻辑可表述为:一是自然和物质性的物理领域,以实践和感觉的方式描绘出来;二是逻辑的和形式化的抽象物的精神领域,通过数学和哲学的方式来规定;三是社会领域,即一个规划设计和展望的领域、象征物和乌托邦的领域、想象和欲望的领域。它们交融于空间生产的过程中,其中物质生产或空间实践生产出空间的可知觉方面,而知识生产则是空间表象或虚构的空间,意义生产则是与表征性空间紧密相联并生产出某种体验性的或活生生的直观的空间。⑥ 由此来看,黑格尔的抽象空间属于一个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空间表象或精神空间,马克思的矛盾空间属于社会底层的实践层面,尼采的差异空间则属于超越社会统治阶层和底层空间观的创造性空间、表征性空间。 二、空间历史观视野中的抽象空间、矛盾空间和差异空间 《空间的生产》旨在对历史唯物主义做出改弦更张式的空间化解释,但它无意取消历史的根基性意义,而是试图通过空间角度深化对历史的理解,这就是著名的“空间的历史”理论——任何社会生产方式总有相应的社会空间形式。比如,与原始社会生产方式相对应的绝对空间,与古代生产方式相对应的神圣空间或政治空间,与中世纪生产方式相对应的历史空间,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对应的抽象空间,与未来文明相对应的差异空间。 以此来看,资本主义社会之前的空间均是自然中的空间或历史积累而成的空间,而从资本主义社会开始才有空间自身的生产或抽象空间本身的历史。“空间的历史的相应历史阶段,便与资本积累的历史相对应——以资本积累的初始阶段为开始,以被抽象概念所统治的世界市场的终结为终点。”⑦总之,资本主义创造了抽象空间,它包括商品的世界及其逻辑与全球战略,还有货币权和政治国家权。“这个空间建立于庞大的银行网络、商业中心以及主要的生产实体基础之上,除此之外还有公路、飞机场以及信息网络为基础。”⑧ 简而言之,资本主义社会成了一个抽象空间。在此环境中,时间被转换成可以确切度量的物化空间,作为主体的工人则被精密的技术分工肢解成客观的碎片。资本主义按照自己的模样和需要为自己生产出一种空间,并发明了一种统治整个领土的技术。资本主义不仅用时间消灭了空间,更重要的是,空间中的和平共处获得了对时间进展中永无休止的生成的绝对优势。易言之,尽管现代性的时间让一切自然的、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但抽象空间却让这种因流动而生成的时间重新固化为空间。形而上学在这里重新获得了胜利。“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除了抽象物——货币和商品,资本自身,从而还有抽象空间(位置和抽象物的来源)中的抽象劳动(一般劳动,一般交换价值的生产)——之外,一无所得。”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