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城市公共空间的重构与革命意识形态宣教(1789-1794年)

作 者:

作者简介:
洪庆明,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世界史系教授;许姗姗,上海师范大学世界史博士。

原文出处:
全球城市研究

内容提要:

“再生”是法国大革命政治文化的核心观念。在风云激荡的革命进程中,“再生”很大程度上通过一系列具有象征意义的实践得以表达。因此,在渐趋激烈的革命进程中,巴黎城市公共空间的重构和象征符号的重置,成为权力竞夺与革命意识形态教化最重要的手段之一。从1789年至1794年,每个阶段的革命者都大规模地消除巴黎公共空间里旧的象征符号,同时重建新的象征符号,不仅旨在消除旧制度的合法性和巩固自身的合法性,而且欲图藉此对民众施以意识形态教化,以日常的视觉景观将革命的意旨——构建道德完善的人和理想的新社会——渗透到人们的头脑当中。法国大革命作为现代意识形态革命的先驱,它的政治文化遗产对现代世界的革命政治实践产生了至深至远的影响。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23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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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89年法国革命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革命。之所以如此说,不仅表现在持续十年的革命进程跌宕起伏,政治图景转换迅疾,更在于它前所未有的政治雄心,借用托克维尔的话来说,它的“目的不仅是要变革旧政府,而且要废除旧社会结构。因此,它必须同时攻击一切现存权力,摧毁一切公认的势力,除去各种传统,更新风俗习惯”, 以便将一种全新的理想蓝图加于社会之上。①这种彻底革新社会的革命理念,也即民族“再生”(régénération)理想,必然牵涉到对社会大众态度、价值和信仰的改造,由此创造拥有全新道德价值的公民亦即构筑新社会的基本元素。围绕着该目标,革命者们进行了万千种史无前例的试验,通过创设新省来重划空间,通过创制革命历来革新时间,并给各种场所重新命名,建立新学校,颁定新节日,集中践行“再生”观念。②

       革命中心巴黎的城市公共空间是革命者们进行民族再生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大革命高潮年代,共和国艺术协会的建筑学家德托内尔在一份报告中,明确提出包括建筑学家在内的艺术家们要为新时代的政治事业服务:“今天,暴君集团业已全部覆灭,艺术家们不再屈膝卑下地谄媚罪恶,他们为美德的胜利贡献才智。宏伟的建筑应该给人留下宏大的印象,墙壁必须说话,成倍增加的格言警句应该构造出我们道德篇章的大厦。”③报告要求建筑的每一部分都要向人们的眼睛昭示新的美德。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和动机下,大革命期间,革命者们或通过破坏或改变既存的旧建筑,消除旧建筑物的象征符号和铭文,或修造新建筑,并赋予新的雕刻或铭文等蕴涵革命意识形态的象征符号,向社会大众传递着决裂与新生的观念。尤其是革命节庆期间对庆祝场所的空间安排和建筑设计,更是淋漓尽致地体现了革命者们教化新民的目标。1789-1794年间,法国革命者对公共空间的这种政治和意识形态利用,不仅伴随着革命局势的发展而呈不断变化之势,而且形式丰富多样,本文对此作一粗浅的梳理,希图从新的视角呈现这场革命中具体而微的创造性内容,以及大革命的这种遗产对现代世界的影响。

       法国大革命从其发端即呈暴风骤雨之势。经过1789年五六月份混乱喧嚣的投票方式之争,7月中旬以财政总监雅克·内克尔被解职为导火索,大革命遽然爆发,7月14日攻克巴士底狱,城市与农村暴动席卷全国。紧接着“8月4日之夜”、《人权与公民权宣言》、“十月的日子”等重大事件源源而来。在短短月余时间里,法国的政治、社会面貌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乃至让席卷其中的法国人错愕、震惊、茫然或激动。

       这种急速的政治社会变迁,对新的象征体系提出了要求。革命教士格雷古瓦对更新象征符号体系发出了热情的呼唤:“浸满专制暴政的纹章和图像上荒谬的文字符号,对我们来说不过是陈年旧物。但当立法者欲重建一个新政府时,如果他不了解符号语言重要性,是不称职的;他不应该放过每一个抓住人们感官唤醒新观念的机会。经常再现的物事会很快渗入人们的思想;这种原则、事实和象征的组合集成,密集地呈现在公民眼前,不断地向他们提示着他们的权利与义务,从而形成一种培育公民国民性和自由人姿态的模式。”④

       在这样的要求面前,建筑学家们为革命效力的机会很快就来了。1789年秋到1790年夏,席卷全国的联盟运动(Fédération),需要提供给民众集会的空间,举行仪式的祭台或祭坛,以及一系列装点集会空间及其建筑的象征符号。为了迎接象征着国家团结和统一的1790年全国联盟节,制宪议会成立了专门的委员会,在首都巴黎规划建造能够容纳成千上万民众的会场。规划委员会成员在考虑各个不同的可能地点后,最后选定了离城稍近且带有法兰克人祖先传奇色彩的玛尔斯校场。⑤

       实际上,建设全国联盟节集会场所本身就是一个节日,当时的“回忆录、报纸、小册子,甚至很难说持支持态度的目击者,如费尔南·努涅兹伯爵,都把这项工程视为真正的节日”。一群群挥动锹铲和铁镐的优雅的妇女和穿梭往来的独轮车(如图1),“都足以让人感受到节日的来临”。⑥勒诺特尔在通俗读物《法国历史轶闻》中,对当时的施工场景进行了生动的描述,现场热情冲天的群众表现了高昂的亢奋、乐观的情绪和无私的精神。⑦借用迪尔凯姆的话来说,催生这种集体亢奋的局面,正是革命或曰创造性时代的特征。在疾风骤雨般的革命震荡下,“人们变得不同以往”。⑧之所以如此,按照法国心理学家勒庞的大众心理学解释,是因为群体心理一旦形成,会使置身其中的个人感到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产生野蛮人般的热情和英雄主义;会使个人服从于独特的集体逻辑,其程度足以使吝啬鬼变得慷慨大方,怀疑论者变成信徒,懦夫变成英雄。⑨

      

       图1:为1790 年7 月14 日联盟节作准备

       (图片来源:http://gallica.bnf.fr/)

       在革命激情的驱使下,巴黎人最终如期完成了庞大的节庆场所建设工程。整个工程的空间安排和建筑设置充满着新的象征意义。横跨塞纳河的木桥,将左右两岸连接到玛尔斯校场,代表着全体法国人新的团结统一。带有三个一模一样门洞的凯旋门,饰以浮雕和铭文,纪念自由、宪政和人权,三者对暴政的胜利。祭坛后面是一位高举着法律和法兰西盾徽的女性形象,右边是擎着自由之盾的赫耳墨斯神,带领着一群激情昂扬的男女(参见图2)。这些古典人物形象的运用,将这个事件与古罗马的辉煌时代联系到了一起,赋予了此项事业一种普世的性质。祭坛四周宽大的台阶,表示每个人都可以来这里,而其外形设计上均衡对称的特征,则表明它面对的是法国乃至世界四方所有的人。祭台四周表面上铭刻的文字宣称,人是平等的,不是出身而是美德将人区分。此外,祭坛上没有搭建顶棚,意示最高存在与其教士之间没有任何的阻隔。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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