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23)02-0104-06 “和”的思想源远流长,是中华政治伦理文明的标志性内涵和基本特征①。孔子在《论语·子路》篇中对早期“和”思想进行了概括和总结,明确提出了和而不同的理念:“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可以说,和而不同已经成为中华文明包容性的重要依据,是中华民族凝聚力的主要源泉,也为中华文化几千年多样性发展提供了强劲的动力。然而,迄今的研究大多是从《论语》上下文出发,把“和而不同”理解为一种君子的处世之道,与小人的“同而不和”构成了德性的两级,表征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行为品性和人格特点②。有些学者将其定性为理想人格的境界,另一些学者则将其扩展,认为它是描述宇宙万物自然存在的状态,而比较少从构建的角度来研究和而不同作为方法论的意义。 本文认为,和而不同不仅仅是一种伦理德性、一种存在状态或一种包容能力,而且是具有深刻哲学意义的方法论。和而不同既为我们提供了观察万事万物的儒学视角,为我们处理各种复杂境况提供了必要的工具,也为我们在各种各样境遇中进行道德选择展现了现实可行的路径。通过内涵分析和外延扩展,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和而不同中蕴含着人类共同价值何以可能以及如何可能的文化基因密码,是共同价值之所以能够得到理解和践行的重要原因,也是重构人类共同价值的一条现实路径。只有通过和而不同,全人类共同价值才能得以确立,也只有遵循和而不同,全人类共同价值才能够得到持续维系和发扬光大。弃和而不同而不用,甚至采取相反的“同而不和”路径,人类共同价值或者根本无法达到,或者只能是一个徒具漂亮外衣的乌托邦式“理想”,在现实世界中难以为继。 一、“和”与“同”的语义学分析 和而不同为什么可以成为建构人类共同价值的哲学方法论? 首先,我们可以通过解析“和”与“同”的内在规定性来回答这一问题。“和”以“多”为前提,以“异”为对象。“和”具有多种词义,包括“协调”(不冲突)、“温和”(不极端),其实质是多种因素相互协调、平和相处,从而达到新统一体的状态与过程。在数学中,“和”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数相加而成的总数;在日常语言中,“和”作为一个连词,表明两个词语之间的关系;在政治学中,“和”指不同政治共同体之间没有战争的“和睦”;在宇宙论中,“和”指宇宙万物和谐并存、互相依靠、相辅相成;在环境哲学中,“和”指人与周围环境之间非对立、和谐共存的状态或理想。这些都说明,“和”的前提是“多”,或者“和”内在地包含着多样性。 其次,“和”作为“不同”之和,表明了“和”的哲学内涵和方法论意义,即“和”是按照适当的标准和方法对“多”的调和、协和、统和。《左传·昭公二十年》中记载了晏婴举例做出的说明:在烹调中,“和”如五味的调和,一定要有水、火、酱、醋、盐、梅各种不同的材料,才能调和出滋味鲜美的“和羹”。在音乐中,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有“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各种不同的声调协调,才能成就美妙的音乐。与之相反,“同”则不具有这样的性质和功能,正如:“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 再次,和而不同是基于尊重存在的差异性和多样性而形成整体性和共同性的理念和方法,是一种新的哲学③。在存在论上,和而不同承认“不同”具有先在性,“共同”则是后续演进和协调的结果;在认识论上,它反映了认识的规律,人总是先认识具体的、有差异的事物,然后经过分析综合概括才形成共性的概念;在伦理学领域,它认可个体与整体的统一,因为个体是独特的,而整体是集合个体而形成的,但整体并非个体的简单相加,而是具有“新”机制和功能的新主体。所有的道德原则都是出于规范具体、不同行为的需要才逐渐形成的,具有个体与整体统一的性质。因此,这里所说的和而不同的“和”,并非“零和”与“一统”,而是不同中的“共同”;与之相对的“同”,不是因为其规定性的统一,而是因为其所固执坚持“等同”而否定差异、排斥多样、寻求绝对的统一性,因为这样的“同”是究其一点不及其余,结果必然导致固化和僵化。 最后,理解和而不同最重要的还在于,和而不同之“和”不仅有逻辑上的先在要求,而且其自身是能动的、具有创造性的。因为“和”所追求的是多样中的“共同”,而这样的“共同”是多因素的一体,因此是一个新生事物。相反,这里的“同”追求等同,结果只能是形成单一性质的事物,除了重复之外,根本无法生成新的东西。这也就是《国语·郑语》中所说的“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 由此可见,和而不同对于建构人类共同价值的方法论意义不仅在于区分“和”与“同”的各自规定,而且在于理解“和”与“不同”的辩证关系。“和”与“不同”之间的“而”,作为连词具有多重含义,表达了两者之间的复杂关系,既相互排斥又相互依赖,既有区别又能相互促进。 一是作为“顺接”,“而”表示它们是一种因果关系。因为“和”,所以才有“不同”,前者是因,后者是果。但是,“不同”并非简单的、被动的“后果”,因为“不同”的产生也是“和”是否成功的证明,新产生的“不同”可以反作用于“和”,从而促成世界的“生生不息”和动态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