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文艺复兴”与《清代学术概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东杰,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北京 100084

原文出处:
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对文艺复兴概念的使用,与他1919年的欧洲之行有关。必须把此书与蒋百里的《欧洲文艺复兴史》和他本人的《欧游心影录》对读,才能对其中的某些论述获得更深入的见解。胡适对梁启超将清代学术比作文艺复兴表示不满,认为只有正在进行中的“新思潮”才称得上这个名号,不过胡、梁双方的主张后来也都有向对方靠近的趋势,表明他们对“文艺复兴”的认知主要还是在象征层面展开。文艺复兴的概念不仅塑造了梁启超对清学的认知,也参与了他对当代文化运动的构想。在他的方案中,后者既是对清学精神的承继,也是对其不足的弥补和超越,从而被赋予了一种“后文艺复兴”的意义。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23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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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代学术概论》本是梁启超为蒋百里的《欧洲文艺复兴史》所写序言,不意“下笔不能自休”,以至“篇幅几与原书埒”,遂不得不对蒋书“宣告独立”。①这本只花了15天写成的小书,一举成为近代思想史、学术史上的经典著作,似乎首先应归功于它形式上的优势。用今日常见的学术八股术语来说,此书论点鲜明(清代学术是一场中国的文艺复兴),结构清晰(将清学发展分为启蒙期、全盛期、蜕分期和衰落期,比诸佛教所称生、住、异、灭四相),秩序井然,极易把握,受到读者欢迎,本无足异。连胡适读后,也深表佩服,坦承:“今日亦只有他能作这样聪明的著述。”②

       《概论》的成功亦和它有效利用了“文艺复兴”一词的影响力有关。从晚清开始,寻找或开展一场中国的文艺复兴,就是少数几个能够跨越不同思想派别边界的共识性观念之一,凝聚起知识人的集体梦想。③《概论》写作前后,以北大师生为主体的“新思潮”运动正是如火如荼,而他们就在有意无意中将文艺复兴作为自己追仿的样板。因此,以往人们说到“中国文艺复兴”,就多想到《新青年》和北大一派人马,目光聚焦于胡适等人。④但事实上,梁启超早就是这一理念的推手,此时再次揭出此一旗号,虽缘于为蒋书作序这一直接背景,却也颇借助了“新思潮”的光华(同时也推助了后者的声望)。近年有学者注意到“梁启超系”(或“研究系”)在推动新文化方面的贡献,称之为“另一种新文化”或“另一场新文化运动”。⑤可以说,文艺复兴正是这两个新文化运动的共享目标。需要说明的是,梁启超一系最早称他们倡导的运动为“文化运动”,为了区别起见,本文在特指后者时称为“(新)文化运动”。

       以梁启超的声望和地位,对他的研究早已是汗牛充栋,其中关于《清代学术概论》的专论也有不少。⑥这些成果多聚焦于此书对20世纪以来清代学术史研究的影响,而对其采用的“文艺复兴”这一意象的作用关注不足。有鉴于此,本文拟从“中国文艺复兴”的概念出发,重新梳理此书的主题与论述目标及其引发的时代反响。具体来说,我要探讨的是:梁启超怎样以文艺复兴为参照,整理清代学术史的发展脉络?这一主张激发了怎样的反响,又在(新)文化运动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为此,我们需要重建《概论》的互文网络,通过对读《概论》和与之具有直接对话(包括引用、反驳等)关系的文本,抉发书中一些前此较少受人关注的议题。⑦

       一、《清代学术概论》的互文网络

       《清代学术概论》因“序”成“书”,不能只看作一桩学林逸事,更提示出梁、蒋二书存在的紧密互文关系。任公在撰文之初,并无“独立”之念,下笔之顷,自然有意识地对蒋书有所呼应。因而,要透彻把握《概论》中某些表述的内涵,需要从《欧洲文艺复兴史》中寻找理解线索,这两本书具有明显的共生关系。⑧比如,在国家图书馆藏《概论》稿本(应完成于1920年12月18日至1921年2月之间)中,蒋书被称作《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想来即是它的本名,而在正式出版时删去“时代”二字,自然醒目不少。不过,对本文来说,了解这一点更重要的价值是,我们可以据此知道,为何《概论》开篇劈头就有一段对“时代思潮”的议论;书中所提“清代思潮”的命题,当然也要放在这一原初语境下理解。⑨

       和梁启超一样,蒋百里也很早就对文艺复兴产生兴趣。1903年,他在《浙江潮》上表示,“欧洲文明进化”以“古典兴复时代”为先导,若要“由黑暗时代而进入文明”,“必经”复古阶段。盖“复古”的实质即“扫除其恶习惯,而复古人创业之精神是也”。⑩所谓“古典兴复”即是文艺复兴的异名,在这里已被看作一个“时代”,而“时代”二字又是在历史进化论的意义框架中使用的——《欧洲文艺复兴史》显然延续了这一使用方式。不过,那时至少梁启超对文艺复兴的认识还是纸上得来,他真正产生切身感触,还是1919年旅欧期间,在法、英、意、德亲见文艺复兴时期众多建筑、绘画、雕刻作品。1919年6月,他在家书中提到,那些“范象通神之图画雕刻”与“回肠荡气之诗歌音乐”,皆使其大受“刺激”,自觉“灵府必将起一绝大之革命”,虽然这一“革命”的具体内容他那时还说不清楚。(11)此外,梁、蒋共同听过巴黎大学图书馆主任Smédée Britch(白黎许)有关文艺复兴的讲演——蒋书就是在此基础上“参酌群书”写成。(12)故这次欧洲之旅实是这两部著作共同依托的语境。

       梁启超的旅欧心得,主要写在《欧游心影录》一书中——和《欧洲文艺复兴史》一样,它也是我们了解《概论》所由产生的心性氛围时必须直接参考的文本。不过,此书题中有“节录”二字,意谓它并非全本。比如,他们在意大利的游记就完全阙如,读者实在无从想见他面对文艺复兴艺术作品时的具体感受。《欧游心影录》提到文艺复兴的段落,主要集中于第一部分《欧游中之一般观察及一般感想》,其中既有具体细节:伦敦西敏寺有奈瑞(牛顿)墓,“上头的墓志铭用拉丁文Isaci Newtoni,连他名字的拼音都改了。当时受文艺复兴的影响,好古实在好得有趣”;亦有宏观性的思考:

       要晓得时代思潮,最好是看他的文学。欧洲文学,讲到波澜壮阔,在前则有文艺复兴时期,在后则推十九世纪。两者同是思想解放的产物,但气像(原文如此。引者注)却有点根本不同之处。前者偏于乐观,后者偏于悲观。前者多春气,后者多秋气。前者当文明萌茁之时,觉得前途希望汪洋无际,后者当文明烂熟之后,觉得样样都试过了,都看透了,却是无一而可。(13)

       这两处议论,前一处侧重于“复古”,后一处侧重于“解放”,两者合观,正好是他为清代学术所下总评:“以复古为解放。”(14)值得注意的是,任公将“思想解放”分为乐观与悲观两种,以文艺复兴为乐观的代表,19世纪的思潮则是悲观的代表。无论其是否有意,这一判断都相当敏锐地抓住了许多身历战争者的切身感受:一位协约国方面的士兵在1918年3月就已宣布:“文艺复兴破产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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