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论政治的勇敢与哲学的勇敢

作 者:

作者简介:
林志猛,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杭州 310028)。

原文出处:
道德与文明

内容提要:

传统的政治勇敢基于羞耻和荣誉,更注重克服恐惧和困境,激发人们损敌扶友、英勇奋战和守护城邦的精神,包含特定的社会结构、目的和动机。柏拉图认为,传统的勇敢与血气密切相关,而血气有高低之分,所以这种勇敢的高贵性和危险性并存,它既可能使人过度维护自己的私利,又可能使人为共同体和更高的价值而献身,指向超越的抽象自我。政治的勇敢精神受到智术师式的知识和计算的理性主义的启蒙后,转而追求全知全能式的勇敢知识,试图控制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并使人滋生出不正当的政治野心和道德义愤。苏格拉底式的哲人展现了关于灵魂秩序和德性完善的知识,这种知识可以修复被败坏的血气和勇敢。哲学的勇敢在于坚定地面对自己的无知和不可避免的人世恶,在任何情形下都始终探寻真理并做有益于灵魂的最好的事情。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23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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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539(2022)06-0111-11

      勇敢是古希腊世界非常重视的德性,早在《荷马史诗》中,勇敢作为英雄最突出的品质就已备受称赞。斯巴达、克里特这些好战的城邦还专门设立了法律制度,规定公民应从小接受严格的训练。起初,勇敢主要是指将士的德性,或者说军事德性和政治德性。但在哲学出现后,又有了探究真理的理智勇敢或哲人的勇敢。[1](3)传统的政治勇敢与血气尤为相关,它要求人们克服恐惧和困难,能临危不惧且骁勇善战。哲学的勇敢则鼓励人们征服欲望和快乐,直面恶本身和各种习俗观念的挑战,包含了节制和智慧。在《理想国》和《拉克斯》中,柏拉图审视了政治勇敢的限度,深入论述了勇敢与血气和知识之间的关联,使我们看到智术师的启蒙为何会损害传统的政治勇敢精神,以及我们为何要转向哲人的勇敢,更加关注灵魂和政制的完善。

      一、政治的勇敢

      古希腊传统的勇敢()观念有两个基本内涵:一是界定贵族勇士的义务与德性,二是描述作为战士的公民在面对危险时的政治意志和决心[2](113)。在《荷马史诗》中,勇敢的人物大多有高贵的出身,如阿基琉斯、赫克托尔、奥德修斯。对荷马而言,人的德性()主要涉及身体的优异和军事成就,在战场上表现勇敢并取得成功的人可被称为有德者。羞耻和荣誉是勇敢的两个基本要素。在赫克托尔看来,为城邦和人民而战是其义务,他若胆怯地逃避战争,将羞于面对特洛亚人,也无法通过勇敢杀敌获得“莫大的荣誉”[3](146)。由此看来,在公众面前的羞耻感会激励人们挺身而出,勇敢面对强大的敌人,并把握住渺茫的胜利机会。由于害怕愧对亲人、朋友和他人,将士们英勇奋战,竭力保卫自己的城邦和家园。

      除了羞耻感外,荣誉也让人对死亡无所畏惧。战场上的胜利会给人们带来毕生的荣誉和死后的荣耀,这激励着人们勇敢拼杀。羞耻和荣誉都能使人变得勇敢,但两者的区别在于,羞耻把人限定在某个具有固定行为规范的团体内,这种从属关系只是一种或然的事实(contingent fact),而荣誉是必死之人勇敢行为的终极目标,这种必死性是基本事实(essential fact),因此荣誉具有更根本的价值。[1](33)英雄们的勇敢甚至献身使其获得了荣誉,超越了人的有限性。

      政治的勇敢起初更多地体现在那些贵族出身的英雄和统治者身上,但随着希腊社会和战争形态的改变,越来越多的普通公民和战士也在战争中展现出勇敢的品质。勇敢不仅体现了战斗者的坚韧意志和坚定决心,而且反映出希腊人为自由和荣誉而战的精神。传统的政治勇敢包含特定的社会结构、特定的公民和护卫者,并将共同体的安全作为目的。此外,传统的勇敢也涉及忍耐这一观念,它不只是指向外敌,还指向内在的激情和对不幸与苦难的忍耐。[2](113,121)苦难和不幸会剥夺人的外在地位和身份,而勇敢却使人具有高贵的内在身份。就此而言,勇敢关乎灵魂的自我控制和坚韧,而非只关乎反抗外敌。

      虽然政治的勇敢具有高贵的一面,但它也有危险的一面。柏拉图在诸多对话中都展现了政治勇敢的不足之处。在《法义》(Laus)中,柏拉图认为勇敢处于四重德性的最低位置,比不上理智、节制和正义。克里特和斯巴达城邦的立法旨在获得战争的胜利,亦即以勇敢这种最低的德性为根基,而非建立在完整德性的基础上,因此,这种立法并不正确,也不稳固[4](6,9)。在《理想国》中,格劳孔将勇敢视为彻底不义者的品质,阿得曼托斯也认为人们不行不义是因为缺乏勇气(361b,366d)[5]。按照习俗的观念,勇敢是男人从事城邦事务的独有德性,它可以被用于损敌扶友(71e—72a)[6]。智术师普罗塔戈拉甚至表示,有不少人极其勇敢,却极端不正义、不明智且没有学识(349d)[7]。勇敢看起来与其他德性毫无关联,僭主杀伐果断,最善于保存自己和获取利益,其勇敢的德性尤为突出。因此,政治的勇敢看似源于邪恶的习俗“德性”[8](283)。

      在《拉克斯》(Laches)这一专门讨论勇敢的对话中,苏格拉底指出,勇敢不只是指传统理解的在战争中对抗敌人的勇敢,它还包括在海上遇险、疾病、贫困和治邦中表现出的勇敢。勇敢不仅是指与痛苦和恐惧作斗争,它还包括与欲望和快乐作斗争。既然勇敢有如此多的表现形式,那么,在各种不同的情形下,勇敢到底指的是什么(《拉克斯》191c—e)[6]?与苏格拉底对话的将军拉克斯表示,勇敢是“灵魂的某种坚持”(《拉克斯》192b)。但勇敢并非灵魂的固执和愚蠢的坚持,一个人仅有坚持的精神和毅力还不能被称作有德性。譬如,士兵不做好充分准备却坚持作战,一个人不懂潜水术却坚持潜入水中(《拉克斯》193a—c),这些都算不上勇敢。无知者的无畏并非真正的勇敢,勇敢应包含明智和判断力。然而,不惧危险的明智地坚持也不是勇敢,如医生明智地坚持不给病人吃他不该吃的东西。在柏拉图看来,勇敢是一种高贵之物,战争中的勇敢是为了保护城邦的善。因此,真正的勇敢者需要明白什么是城邦的整体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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