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意识形态主体到先验唯物主义主体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西祥,浙江师范大学研究员,双龙学者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通过对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的批判,齐泽克指出,在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质询的理论中,存在着两个失败,其一关涉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的理解,其二关涉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质询的主体的理解。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主体的错误在于,它未能认识到在意识形态质询之前存在着的一个主体,即拉康式的主体。与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主体理论有某些相似之处,巴迪欧的事件主体理论强调了主体是在事件中形成的,也就是说,主体是主体化过程之后才出现的。鲁达试图以预期的主体的概念来补充巴迪欧的事件主体。这个预期的主体接近于拉康的主体概念,但仍然存在着细微的差别。鲁达的预期的主体表达事件发生之前的前主体,这种主体并不是真正的主体,而对拉康而言,这个预期的主体是主体的零层次,主体化了的主体只不过是派生模式。齐泽克立足于拉康精神分析和黑格尔哲学之间的交互解读,试图建构一种超越民主唯物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并在其基础上建构一种先验唯物主义的主体观,其理论意图值得肯定,但是齐泽克在对辩证唯物主义的论述中,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间摇摆不定,并且有滑向其试图批判的德勒兹的新唯物主义的倾向。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3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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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51/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402(2022)10-0055-13

       在齐泽克的众多著作中,阿尔都塞一直是一个模糊的存在,阿尔都塞往往并不作为一个主要对象被阐述,然而却经常被齐泽克所参照。在齐泽克的早期著作《意识形态的崇高对象》的引论中,齐泽克就提及了阿尔都塞和拉康之间的关系,在那里他指出,在当代世界的思想图景中,哈贝马斯和福柯的争论掩藏了一种更加影响深远的争论即阿尔都塞和拉康之争。后来齐泽克的多部著作中,虽然对阿尔都塞充满了暗中指涉,但是却很少作为专题来论述。直到在多年之后的《绝对反冲》中,齐泽克才直接面对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主体理论。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主体理论和巴迪欧的事件主体理论具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是却又有着某些具体的差异。在对阿尔都塞和巴迪欧的主体理论的比较基础上,齐泽克提出了以辩证唯物主义为基础的先验唯物主义主体理论。本文拟以《绝对反冲》中齐泽克对阿尔都塞和巴迪欧的批判为主要依据,结合齐泽克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来解读他的先验唯物主义主体理论,并对之进行辨析和批判。

       一、意识形态与质询的主体:阿尔都塞的两个失败

       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的最著名的阐释在其《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在这个文本之中,阿尔都塞指出,人总是被意识形态质询为主体的。其著名的场景就是,当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在街头漫步时,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他的后面响起:喂,你,站住!这时候这个人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这就是著名的被意识形态质询为主体的例子。阿尔都塞指出:“主体之所以是构成所有意识形态的基本范畴,只是因为所有意识形态的功能(这种功能定义了意识形态本身)就在于把具体的个人‘构成’为主体。在这双重构成的运作中存在着所有意识形态的功能;意识形态无非就是它以这种功能的物质存在形式所发挥的功能。”①也就是说,意识形态的基本功能就是通过质询,把个人询唤为主体,而意识形态也只是在基于这种主体之上才是一种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把我们质询为主体,表明我们在意识形态质询之前就已经是意识形态的主体了。

       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主体和拉康的主体到底存在着何种不同呢?我们知道,拉康的精神分析实际上也就是构建了一种新的主体观。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实际上也就是拉康的符号性大他者。所以二者在某种程度上也具有相似性,但是又存在细微却致命的差别。齐泽克的结论是,阿尔都塞的主体忽视了在意识形态的主体之前,已经存在着一个奇异的主体了。齐泽克写道:“阿尔都塞所‘未能思考的’是先于主体化的姿态已经存在着一个奇异的主体了。”②这种先于主体化姿态的奇异主体就是拉康的主体。如何理解齐泽克-拉康③的主体与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主体的不同呢?在关于拉康主体和阿尔都塞主体之间差异的论证中,齐泽克指出,在阿尔都塞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质询理论中,存在着两个失败,其一关涉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的理解,其二关涉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质询主体的理解。

       有关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的理解,齐泽克指出,阿尔都塞的失败在于他“未能清晰地确定大他者非物质性的‘物质性’失败”④。齐泽克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论证。首先,齐泽克指出,阿尔都塞不能认识到知识的内在裂隙。在阿尔都塞那里,意识形态构成了国家机器,即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这种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同军队、警察、监狱、法庭这一类国家机器不同,后者是一种镇压性国家机器,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和镇压性国家机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镇压性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共同构成了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基础。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虽然并不在表面上具有镇压性作用,但实际上仍然起到了镇压的作用。镇压性国家机器在机制上保护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也在思想上保护着镇压性的国家机器,二者是相互依存的。齐泽克认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实际上肯定了内在与外在之间的裂隙,也就是说,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与主体对意识形态的认同,即主体在意识形态质询中认出自身之间的裂隙。齐泽克写道:“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完全肯定了分离我们的意识形态意义体验与支持那种经验的外在物质机器和实践之间的裂隙。这一理论区分了两种意识形态过程的层次:外在的(遵循仪式,作为物质实践的意识形态)和内在的(在质询、信仰中认出自身)。”⑤尽管阿尔都塞也借鉴了帕斯卡尔关于外在仪式可以转化为内在信仰的思想来说明外在和内在之间的过渡,但实际上外在和内在仍然是不可通约的,即二者之间是一种二者择一、非此即彼的关系,即“我们要么从外在身体姿态中来遵守意识形态实践,要么从内在作为信仰来遵守意识形态实践,而在两者之间没有直接的空间或过渡”。齐泽克参照拜物教否认公式来说明阿尔都塞的外在,即意识形态物质实践(知识)和内在,即认同的主体(信仰)之间的关系。齐泽克所强调的拜物教公式是“我很清楚,然而……”,例如,我很清楚这件事是假的,然而它仍然有可能是真的。前者涉及的是知识,后者涉及的是信仰。仅仅知识是不够的,知识必须由信仰来加以补充。为什么知识必须由信仰来补充呢?信仰所补充的到底应该是什么呢?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知识和信仰之间存在着裂隙,而是因为知识本身具有裂隙,而信仰就是用来弥合、补充这个裂隙的。齐泽克写道:“因此信仰补充了裂隙,一个内在裂缝,它是在知识之内的,由此我们在此所处置的不只是一个知识和信仰之间的裂隙。……正是这个内在裂隙是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所未能把握的。”⑥齐泽克的意思是,我们虽然可能在认识上知道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认识到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重要性及其作用,但这是一种知识,这种知识要发挥作用,仍然需要信仰予以补充,而阿尔都塞的理论忽视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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