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与生活方式的转变

作 者:
朱刚 

作者简介:
朱刚,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广东广州 510275)。

原文出处:
道德与文明

内容提要:

现象学还原或超越论还原被胡塞尔本人认为是他的整个哲学的最重要之事。究竟该如何看待现象学还原的重要性?我们一般仅是从理论哲学的层面理解其在认识论上和存在论上的意义。但仅限于此并不能穷尽现象学还原的全部意义,甚至还会错失其更为根本的意义。因为在胡塞尔看来,现象学还原在揭示出世界、自我与我们的超越论意义、进而转变我对这三者的看法的同时,也在我之中创建了一种新的现象学的人格习性,引发我的整个心性的转变,最终以必然的方式规定我的生活的整体实践,从根本上转变我的生活方式,使我从一种受自然态度支配的素朴的世界生活转向一种现象学的超越论生活。就此而言,现象学还原在认识论与存在论的意义之外,还具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工夫论的意义。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23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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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2-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539(2022)06-0096-15

       自胡塞尔从本质现象学转向超越论现象学之后,现象学还原或超越论还原就成了其现象学事业成败与否的关键,以至于胡塞尔本人都认为他整个哲学的最重要之事就是超越论还原。[1](43)但是,究竟该如何理解现象学还原乃至整个超越论哲学的意义?通常,我们是从理论哲学的层面来理解它们在认识论上和存在论上的意义的。这两方面的意义固然是其应有之义,但如仅限于此,则很可能会错失胡塞尔现象学还原和超越论哲学的更根本的意义,进而造成对超越论哲学的窄化和贬低。因为,按照胡塞尔本人对现象学还原和超越论现象学的理解,他的现象学还原通过把“还原”这种“意志决定”带入经验之中,“就在我之中创建了一种封闭在自身中的人格习性”[2](475)①,从而促使“现象学远超出旧的认识论……所片面强调的领域:自然和逻辑的领域”,并“越过经验性的心灵生活而把我们带回那终极的生活之流(或生命之流,Lebensstrom)”[3](94),最终以必然的方式规定我的生活的整体实践,使我“获得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4](182)。就此而言,现象学还原除去其认识论和存在论的意义之外,还具有一种工夫论的意义:一方面造成新的习性的生成,从而导致心性②整体的转变;另一方面引发整个生活方式的转变,从而使超越论现象学从根本上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事实上,把哲学首先理解为一种“心性修炼”进而理解为一种生活方式是一个古老的传统,中西皆然。就中国古代哲学而言,无论儒道释,都在这方面用功至深。道、释两家作为宗教本就必然以此为旨归,自不待言。即便对儒家来说,这方面的内容也是其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甚至是根本的部分。[5](7-14)就西方传统而言,皮埃尔·阿多就认为,在古代,“哲学学派尤其与某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和生存抉择相一致,它要求个人生活风格的完全改变,一个人整个存在的改变,最后是对以某种方式存在和生活的渴望”,因此“哲学尤其是一种生活方式,是那种与哲学论辩紧密相连的生活方式”[6](“前言”3,4)。所以,胡塞尔把现象学还原理解为心性和生活方式的整体转变,其实是对一种古老哲学传统的继承,乃至彻底化。

       然而我们要从哪些方面展现现象学还原的这种工夫论意义?欲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先要对现象学还原本身的结构做一分析。一般理解的现象学还原涉及“我”与“世界”这两个方面:就“我”这方面而言,还原是对我的自然态度——对世界的存在信念——的悬置,进而是从自然态度向超越论态度的返回,最终把超越论主体性理解为世界的构造性起源;就“世界”这方面而言,还原是把自然态度认作客观实在的世界理解为纯粹现象,理解为超越论主体性的构造成就。对现象学还原的这样一种理解当然没错,但却并不全面,因为完整实行的现象学还原不仅涉及自我主体和世界,还涉及作为交互主体性的“我们”。胡塞尔在其后期一则手稿中曾说过:“通过现象学,我揭示出了我、我们和世界的超越论的意义。”[7](215)所以,现象学还原不仅是对“我”和“世界”的还原,同时还是对“我们”的还原,是对“我们”的超越论意义的揭示。强调这一点并不多余,因为后面将会看到,现象学还原的工夫论意义,亦即其对心性和生活方式的转变,不仅体现在我如何理解“我”和“世界”上,也体现在我如何理解“我们”上。因此,本文就将从现象学还原对自我、世界和我们这三者的现象学意义的揭示上,展示其如何造成自我心性和生活方式的转变,从而具有一种工夫论的意义。

       一、从“见山是山”到“见山只是山”:世界在现象学还原中的变与不变

       青原惟信禅师曾有言:“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8](1135)我们可以借惟信禅师在参禅前后对山的不同看法来说明世界在现象学还原中的转变与不变。

       所谓“未参禅时”,我们可以用它来形容未进行现象学还原时的自然态度。所谓自然态度,就是对世界采取一种未经反思的素朴的存在信念。这一态度支配下的哲学,往往表现为一种素朴的客观主义哲学或实在论,这种哲学认为世界是预先给定的客观实在。它亘古如斯,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就其自身而存在,正可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就是惟信禅师未参禅时对山水的理解:“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时眼中的“山水”(世界)就是自在存在的客观之物。但它们果真如此吗?让我们对它们进行现象学还原。

       一旦实行现象学还原,我们就由自然态度进入现象学态度,对世界的理解也就由自然态度式的素朴存在信念进入了现象学的维度。由现象学维度观世界,则世界不再是在其自身中的、外在于人且与人无关的客观实在。用惟信禅师的话说就是:“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所谓“亲见知识,有个入处”,可以被理解为实行现象学还原后所获得的新的现象学态度(“有个入处”)和对于山水的现象学的理解(“亲见知识”)。由现象学的态度和理解来看,则“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因为此时对山水的“见”已不再是自然态度支配下的素朴的“见”,而是一种现象学的“见”。“素朴之见”已被悬置,此时我们是以这种现象学的“眼光”来“见山”。以现象学的“眼光”来看,山水仍然向我显现,但已不再是作为在其实在中的、外在于我且与我无关的客观山水向我显现——因为它的那种由自然态度的素朴之见所赋予的客观实在已随着素朴之见一道被悬置了。现在向我显现的山水就是那作为显现/现象的山水,就是在其显现中的山水。而山水的“向我”显现,从胡塞尔的现象学来看,是经由我的意识而显现:山水虽然是显现者,但我的主观意识却是其显现的方式。它如何向我显现,向我显现出何种意义,实由我的意识生活、我的人生际遇和心性气质所构成乃至决定:面对同一条河流,夫子发出的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形上感喟,南唐后主感受到的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亡国之悲,而苏轼见出的则又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放寂寥。同一片山水,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渔樵和对于寄情其间的文人,显然会显现出不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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