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最重要的任务之一便是阐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问题,他继而指出:商品形式的奥秘就在于通过抽象劳动的“视神经”镜像映射将人们劳动的社会性质转变为“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①。马克思使用镜像隐喻要说明“在全部意识形态中人们和他们的关系就像在照相机中一样是倒现着的”②。在这个“照相机”的倒现过程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神秘化,社会关系的物化,物质的生产关系和它们的历史社会规定性的直接融合已经完成”③。列宁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最基本的思想即是“生产的社会关系”论,即“从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中划分出经济领域,从一切社会关系中划分出生产关系,即决定其余一切关系的基本的原始的关系”④。卢卡奇对物化的反思,葛兰西对霸权的拷问,法兰克福学派对工具理性之批判无不隐含着马克思生产关系再生产这一至关重要的理论底色。自此,社会关系生产和再生产理论便成为激进左翼理论中争论最为热烈、应用最为多样的主题。⑤例如,布尔迪厄、普兰查斯、L.塞夫(Lucien Sève)、R.丹格维乐(Roger Dangeville)、L.裴舍瓦(Louis Perceval)、梅纳尔(J.-P.Meynard)等都加入了这一时期的争论,且主要聚焦于国家、制度、教育与再生产的关系问题。⑥在这些争论中,阿尔都塞与列斐伏尔是明确系统阐释社会关系再生产的最重要代表,他们以结构主义与人本主义立场在激进理论流派中分庭抗礼,但都共享着一条理论红线,即承接马克思的批判遗志,致力于对新时期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再生产隐性机制的批判解密,俱作出了独具特色的理论创造。阿尔都塞以“机器”诠释再生产所面临的新问题,列斐伏尔则求助于“空间”这个常被人忽视的问题域提出了更具综合性的政治方案。吊诡的是,无论是持反对意见还是肯定立场,阿尔都塞与列斐伏尔的社会关系再生产思想中都能发现拉康的强烈影响。阿尔都塞的学生巴迪欧曾经亦指出:“对于今天法国马克思主义来说,拉康的作用如同黑格尔对于19世纪40年代德国革命的作用。”⑦拉康通过“镜像”理论对家庭空间结构与分裂式主体的再生产的分析对阿尔都塞的“机器”说以及列斐伏尔的“空间”论都产生了重要的刺激作用,在后两者那里产生了极其不同的化学反应。在国内外学界以往的研究中,有学者重点关注阿尔都塞通过对拉康精神分析理论的借鉴发展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⑧有学者指认拉康与阿尔都塞在法国知识氛围中对视觉中心论的批判达成共识;⑨也有学者对比研究了拉康与列斐伏尔在异性恋问题上的观点异同;⑩A.迈瑞菲尔德(Andy Merrifield)着重强调了阿尔都塞与列斐伏尔二者在马克思主义立场上的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之争;(11)L.波尔(Lucas Pohl)比较了列斐伏尔“愉悦的建筑”与拉康“建筑性愉悦”之关系。(12)以上研究忽视了从社会关系再生产问题式这一维度比较拉康、阿尔都塞与列斐伏尔之间思想关系的异同。笔者认为,拉康、阿尔都塞与列斐伏尔从精神分析、意识形态批判与现代性空间批判的角度扩展了马克思社会关系再生产的理论视域,他们之间又存在一定的理论差异和不足,分析辨别他们在该问题上的贡献与局限能够为我们深入理解马克思社会关系再生产问题提供重要的启示。 二、镜像:家庭空间结构与分裂式主体的再生产 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一书中指出乱伦禁忌奠定了所有后来的社会关系的基础,也就是说所有人类主体的最根本性的欲望,即是对乱伦的欲望,而对这一乱伦欲望的禁止,则代表着所有社会的主导性原则。虽然拉康继承了弗洛伊德的观念,把乱伦禁忌看作是家庭乃至社会的起源,但是与弗洛伊德不同的是,拉康认为家庭空间关系的生产正是通过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的结构性功能关系的运作而得以持续产生并再生产的。拉康以拓扑式的三元结构揭示了核心家庭关系以及主体欲望再生产的精神分析机制,反思了私人领域大他者的压制性规范和权威的生成机制。“由于和整个社会的隔离,核心家庭把欲望困在一个非常有限的表象系统中,精神分析将用俄狄浦斯情结理论对这个系统进行再生产”。(13)“镜像”在这个精神分析机制中占据着非常关键的位置。 首先,拉康在否定性意义上阐释了镜像空间中伪自我主体的生产。拉康认为镜像阶段是指在婴儿6—18个月大的时期发展出来的一种整体性的意识阶段,此时婴儿通过观看镜中自身的倒影,实现了身体性的整体和主体性的统一。之后拉康不再将镜像阶段视为婴儿生活中的某一个阶段性时刻,而是将其看作同样代表着一种主体性的永久结构,即想象界秩序的范式。(14)此时,复杂的身体几何学、环境与镜子作用于个体,构成了主体自我形成过程中的一个巨大陷阱。换句话说,镜子阶段表明了自我乃是误认(méconnaissance)的产物,使主体异化于其自身的空间。(1)拉康提供的并非仅仅是一个隐喻,而是一个内在的构成性的空间。正如詹姆逊所指认,想象界是一个独特的、尚未组织起来的个性化空间结构,成人日常生活客体世界的存在是以这种先验的、想象的空间经验为前提的。(15)这个想象的拓扑空间成了一个貌似客观中立的虚空的先验空间,而且仅仅是通过镜像获得可读性,变成了一个语言空间。(2)镜像空间结构具有想象性的视觉性。拉康摒弃了萨特那种“意识自足性”(16)的意志主体,即笛卡尔我思主体的残余要素,而保留了萨特的如下观点:将他人凝视内化会带来对超验自我的彻底摧毁。(3)这种伪自我认同具有欺骗性。拉康不信任这个空间化的、思辨化的自我,它是建立在连贯和稳固的海市蜃楼之上的,通过它主体被诱骗而对真理(真实)产生误认。换言之,被婴孩当作真实的那种自我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建构,这种构造基于对肉身整体性的镜像形象的虚假信念,产生了那西索斯式(Narcissus)的自恋。这种通过“镜子映射到别人的领域”的“主观可能性”所给予的人类空间的原始几何结构正是三元性的而非一维性的,在本体论意义上它指的正是人类原初的基本家庭结构。此家庭结构之所以能够与动物界的前语言的先天群居本能区分开来,正是因为前者引入了“大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