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60年代,杰出的东南亚历史学家沃尔特斯(O.W.Wolters)创造性地运用“曼陀罗”概念探讨东南亚区域内部关系史。经过50多年的发展,“曼陀罗”这一史学范式已经形成较为完整的理论框架。令人遗憾的是,这一概念的介绍及其相关的研究在中国学术界可谓寥寥。①本文尝试以历史发展为主线,全面回顾曼陀罗的概念及其在东南亚史研究中的运用,综合比较分析“曼陀罗”(mandala)、“尼加拉”(negara)、“星系政体”(galactic polity)、“太阳系政体”(solar polity)、“分段国家”(segmentary state)等史学概念的异同,最后结合中国东南亚史的研究现状,为进一步推动中国东南亚史研究提出建议。 一、准备阶段:东南亚史研究的前曼陀罗阶段 在东南亚史发展早期,赛代斯的“印度化”理论是早期国家理论发展的重要假说。该理论强调印度文明对东南亚历史发展的影响。赛代斯认为,东南亚系统地吸收了印度的王权观念,包括对婆罗门教和佛教的崇拜、《往世书》里的神话和遵守《摩奴法典》等方面,并且采用梵文作为表达工具,②从而打上了深刻的印度文化烙印。这一印度化过程先后经历两个阶段,建立了一批各具特色的印度化王国,其时间跨度从1世纪开始的扶南王国到16世纪初期马来世界的印度化王国的衰落。在这漫长的跨越千年的历史中,东南亚的历史发展深受印度文化的影响。从某种程度上看,东南亚也可以被称为“远印度”或“大印度”。③ 在印度化理论的影响下,印度式的王权理论以及印度化王朝的国家历史成为当时的研究热点。海因·盖尔登(Heine-Geldern)被视为东南亚宗教与王权政治研究的奠基人。在他的《东南亚的国家与王权概念》一文中,盖尔登强调东南亚存在的宏观宇宙与微观宇宙的和谐与平行关系,两者的和谐关系是通过将前者组织为后者的形象,作为一个较小规模的宇宙来实现的。④印度教佛教神话中的梅鲁山、四大洲、七大洋、乳海、三十三重天等形象深刻影响了东南亚各王国的早期建设。这种宇宙的图式被东南亚各国所接受,东南亚所有的地区大国都把自己想象成宇宙的中心,统治者将某座山神圣化,在山顶建立起庞大的寺庙,作为宇宙的中心须弥山,他们相信山上有因陀罗居住的天界,而山下就是被神庇护的王国。宗教与王权关系的研究已经揭示了曼陀罗史学范式的部分核心要素,即对宇宙观念、宗教文化以及王权表达等方面的重视。在成熟的曼陀罗史学研究中,诸如此类的概念得到更为系统的研究。 虽然印度化学说主导了二战前后的东南亚史研究,但并非没有反对者。早在二战前,荷兰学者范·勒尔(Van Leur)就质疑过赛代斯的印度化的观点。他认为几个世纪缓慢的印度化进程并没有给印尼政治秩序的任何部分带来任何根本变化,“世界宗教和外国文化形式的光泽是薄薄的,剥落的釉;在它下面,整个古老的土著形式继续存在”。⑤由于范·勒尔的著作是由荷兰文写成的,在当时的英文学术界影响力极小。直到1955年,他的著作被首次翻译成英文后,他的学术观点才得到广泛传播。 二战后成长起来的一些学者虽然继续从印度化理论中汲取营养,但已经与他们的前辈拉开了距离。他们认为,赛代斯似乎过分夸大了印度文化的影响,对东南亚的本土视角关注较少,东南亚并不是印度文明的复制品。他们将从外来者那里获得的文明要素进一步改造和挪用,使它们适应本土的价值观和制度,推动了印度文化的本土化。一大批东南亚史学者,如霍尔、约翰·卡迪、夸利奇·威尔士、沃尔特斯等人都主张承认并发掘东南亚本地人在印度化进程中的卓越贡献。夸利奇·威尔士提出“本地天才”(local genius)的观点,强调东南亚本土精英在吸收、引进和改造印度文化中的积极作用。⑥ 对东南亚王权政治的研究以及印度化理论的质疑促使更多的学者转而采用东南亚的本土术语描述东南亚的历史。在这种情况下,随着东南亚一些经典铭文的出土以及对东南亚传统文献的挖掘,曼陀罗作为描述东南亚本土政治与社会关系的术语被有效地挖掘出来。然而,略显尴尬的是,尽管人们认为曼陀罗这一术语是东南亚本土的,但其实这一术语仍是印度文化的舶来品。当然,我们对此仍无须太过介意,东南亚的历史有自己的独特轨迹,并不是印度或中国历史的附庸。从这一观点出发,从曼陀罗的视角理解东南亚的历史变迁仍然是恰当的。 二、“曼陀罗”诸概念的提出 在这一术语引入东南亚史之前,“曼陀罗”已经作为一个宗教或艺术词汇用于印度教、佛教文化的研究中,后来又被用于心理学的研究中,杰出的心理学家荣格就借用这一概念来完善他的心理学说。⑦在宗教意义上,曼陀罗被视为一种宇宙图式,是佛教和印度教象征化的神圣空间。在深受上座部佛教以及藏传佛教影响的地区,西藏的唐卡及以东南亚的建筑、壁画和美术等领域都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曼陀罗艺术。曼陀罗象征着一个神圣的空间,有时被理解为一个为了某种仪式或实践的表演,或者为了教士或神秘主义者的使用而创造的地方。⑧在佛陀的时代,曼陀罗从实际的固定地方中解放出来,被用以描绘理想的住所,其中佛教的践行者和它的精神可以形而上学地共存。⑨然而在宗教意味上,曼陀罗存在一个悖论,虽然它是以一种中心的、对称的和定向的模式构建的,但它在印度教—佛教形式中,却试图传递世界虚空的观点——“现实为空,没有本质,没有稳定的核心”。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