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法控制、“自我剥削”与数字劳动的时空修复  

作 者:

作者简介:
黄再胜,国防大学政治学院教授(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教学与研究

内容提要:

劳动过程理论(LPT)强调,围绕控制、同意与反抗的劳资博弈,始终与资本主义劳动过程如影相随。进入数字资本主义阶段,数字化、网络化和智能化生产正在推动劳动过程发生深刻变化。数据驱动的算法控制,成为资本主义劳动控制的新形态;劳动者身陷“老板游戏”的“自我剥削”,演绎资本主义“同意制造”的新机制;而来自数字劳动的时空修复,则开辟了数字化时代劳动主体性重塑和劳动抗争的新路径。深化对数字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规律性认识,科学揭示当代资本主义劳资关系变化的新特点新趋势,对于推动我国数字经济健康发展,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合法权益,也不无实践启迪与经验镜鉴。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3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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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随生产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和数据的价值化,数字经济蓬勃发展,当代资本主义进入数字资本主义新阶段。①基于数字机器应用的虚拟生产网络,日益成为数字资本主义价值创造的“生产车间”和“装配流水线”。形态各异的数字劳动②,如跨境客(Upwork)的自由职业者、亚马逊“土耳其机器人”(MTurk)的众包微工、优步(Uber)的网约车司机、户户送(Deliveroo)的外卖骑手等竞相涌现,资本吸纳劳动的方式和路径发生了引人瞩目的新变化。

      众所周知,劳动过程理论(Labor Process Theory LPT)重返资本主义“生产的隐秘之处”,锚定劳动不确定性的在场与挑战,揭示资本主义“掩饰和获得剩余价值”的管理伎俩和劳资双方的“结构性对抗”。换言之,资本通过深化劳动分工、布展技术系统和推动组织创新,以强制的管理控制来实现劳动从属和劳动规训;劳动参与的“同意制造”,促进资本对劳动主体性的裹挟和驯服。进一步地,在“充满斗争”的工作场域,来自劳动的反抗总是与资本的统治如影相随,时起时伏的阶级斗争持续形塑资本主义劳动方式和劳动过程。研究表明,LPT是研究数字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有益视角。③在依托互联网平台就业的制度安排中,数字劳动者成为自我担责的“一次性工人”和“无雇主工人”。④组织内部劳动市场和人力资源管理系统(HRM)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原子化”的劳动者与平台算法系统之间的人机交互。在精心构筑基于多边市场关系的数字劳动秩序中,资本表面上不再强调劳动的规训和服从,而是高调许诺赋予劳动者以充分的“就业灵活”和“工作自主”。

      由此,与工业化时代生产相比,在依托虚拟生产网络的数字资本主义生产中,资本价值运动面临的劳动“双重不确定性”呈现出新特点新挑战。即一是在劳动供给“不确定性”方面,数字资本主义用工实践的“去劳动关系化”⑤,不同程度弱化了劳动对资本的形式隶属。从表面上看,依托互联网平台就业的劳动者可以自由地安排工作日程,自主决定上班时间和工作时长。在不能依赖组织权威进行直接控制的情况下,数字资本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如何集聚和维持一支“随叫随到”(Just-in-Place labor)的劳动力队伍。⑥二是就劳动努力“不确定性”而言,提供高效即时服务的互联网平台,如何激励数字劳动者在付出体力劳动的同时,又能甘愿额外投入情感劳动,满足“顾客至上”的按需服务需求。

      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特殊规定,就是“工人在资本家的监督下劳动,他的劳动属于资本家。”⑦就数字资本主义而言,在面对“没有雇主”用工关系和数字劳动者“工作自主”的情形下,资本对劳动的控制和榨取是如何实现的?进一步地,在依托互联网平台就业反而日益加剧工作不稳定的经济现实中,众多数字劳动者为何还趋之若鹜,心甘情愿地长时间保持时刻在线?而在劳动主体性方面,进入数字资本主义阶段,身陷“算法牢笼”(algorithmic panopticon)⑧而“无处可逃”的数字劳动者,又何以反抗数字资本算法权力的恣意宰制?

      习近平指出,“要加强数字经济发展的理论研究,就涉及数字技术和数字经济发展的问题提出对策建议。”⑨从根本上讲,基于LPT“控制—同意—抗争”的研究视角,打开数字资本主义“数字工厂”黑箱,深化对其劳动过程及其演进的规律性认识,科学揭示劳动对资本的隶属、资本对劳动的剥削,以及劳动反抗和斗争的新特点新趋势,是推动21世纪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创新发展的重要议题;同时,对于中国情境下维护新就业形态从业人员劳动保障权益,推动数字经济健康发展,也不无实践启迪和经验镜鉴。

      一、算法控制:数字资本主义劳动控制的新形态

      在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生产中,资本不遗余力地开发管理技术和监视手段,来指挥、考核和规训劳动,以最大限度地用死劳动来吮吸活劳动。实践表明,每一次重大技术进步,必然会推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革新,资本针对劳动的监督和控制方式以及路径也随之发生嬗变。进入数字资本主义阶段,资本凭借现代数字技术的应用,创设算法控制(algorithmic control)⑩并不断加以完善,将面向劳动过程的理性控制实践推向一个新阶段。

      (一)算法控制的出场与特征

      进入数字资本主义阶段,互联网平台App成为虚拟生产网络的“生产流水线”。得益于现代数字技术的疾速发展和大数据分析的场景应用,算法控制应运而生,并迅速成为数字资本主义劳动控制的新形态。从本质上讲,所谓算法控制,就是资本开发的一套数据驱动的自动决策系统,来高效实现对劳动过程的工作指挥、绩效评价和行为规训。可以说,算法控制发端于数字劳动力市场的兴起;但随着产业数字化和生产组织平台化持续推进,作为劳动过程理性控制的新手段,也正日益嵌入传统组织HRM流程和管理实践之中。从工具理性看,算法控制在数字资本主义劳动过程中大显身手,根源于其具有的如下四个显著特征。

      首先,算法决策精准化。“用数据说话、凭数据决策”成为算法控制的核心原则。无论是在人员筛选、任务分配,还是绩效评价和人员奖惩方面,数字平台系统自动决策,都是建立在对劳动过程全方位数据的记录、收集和处理分析基础之上。现实中,推行“轻资产”运营模式的数字资本却不惜成本,大规模进行智能监测设备的投资与更新,通过摄像机、传感器、录音设备和智能穿戴设备的密集布置,精心构筑“算法牢笼”,来实时监视数字劳动者的“一言一行”。进一步地,数字资本通过对劳动过程海量数据的挖掘分析,形成和积聚前所未有的算法权力,自动地实现对平台准入的账号管理、人单的优化匹配、服务定价的动态调整、劳动绩效评价的高效处置。因而,相比于直接控制的主观性和人为随意性,算法控制最大限度地排除了管理者非理性因素的干扰。同时,算法控制不仅通过持续地系统优化,克服了传统技术控制和官僚控制的相对僵化;而且还基于劳动者个体画像,实现了数字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精准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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