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体间性的形而上学  

作 者:
蓝江 

作者简介:
蓝江,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

原文出处:
人文杂志

内容提要:

数字技术的革新不仅带来了存在论哲学的变化,也进一步冲击了自笛卡尔以降的主体哲学的模式。数字物的存在,迫使人们不得不从外在于主体来思考在数据交换和算法控制中出现的物与物之间的关系,这势必带来一种不再以主体间性,而是以物体间性为基础的新唯物主义的诞生。这种新唯物主义,从根本上就是面对数字技术、元宇宙技术、通信技术、人工智能技术带来的变革时,在主体观念之外,寻找物在数字空间中的呈现方式。这种物的呈现方式重构了物的形而上学,从材质构成和形式构成的形而上学,转向以掌控关系、使用关系、纠缠关系为主要形式的人类主体参与物体间性的形而上学。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23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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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2)10-0045-10

      2022年,网飞的动画剧集《爱、死、机器人》第三季的最后一集名为《吉巴罗》(Jibaro),仿佛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古老的寓言。这似乎是一个中世纪的故事,一群骑士穿过森林,来到森林深处的一潭池水处歇息,一个失聪的骑士在池子中舀水解渴之时,无意中发现他双手捧起的池水里有一片金光闪闪的鳞甲,他用牙齿咬了一咬,是真的黄金,一丝欢喜在他面庞上浮现出来。他所不知道的是,在水池中,一双眼睛正凝视着他,她是那片脱落鳞甲的主人,是塞壬女妖。和古希腊神话中的塞壬一样,她拥有优美动听的歌喉,但她的歌声也是致命的,在女妖从水池中浮起那一刻,就像以往一样,在水池周围弥散着那勾人心魄的歌声,骑士的同伴们受不了歌声的魅惑,纷纷跌入池水中,一命呜呼。唯有这个失聪的骑士,由于听不到勾人心魄的歌声,而没有遭受他同伴的劫难,这反而让失聪骑士看到了塞壬的全貌。塞壬女妖身上布满了珠宝和黄金鳞甲。但骑士在那一刻感觉不是看到了女妖,而是将女妖看成了一个巨大的宝藏,一个布满黄金的宝藏。当女妖对这个不受她歌声诱惑的骑士感到困惑时,骑士已经冲上来,将女妖身上的黄金鳞甲一一剥落,只留下赤裸裸的塞壬遍体鳞伤,跌落池水之中。在失聪骑士看来,被剥光鳞甲、只剩下一堆肉体的女妖一文不值,如同垃圾一样。然而,失聪骑士在临走之前,喝下了被塞壬女妖血水染红的池水之后,他的耳朵突然听到了世界的声音,那一刻他听到了女妖的歌声,这个歌声不再是魅惑的歌声,而是复仇歌声,他随着女妖的歌声起舞,一步一步地和他曾经的同伴一样,走入池水的深处,溺亡于其中。

      通常对《吉巴罗》的解读,会停留在作为人的失聪骑士的欲望上,吞噬掉骑士们的致命武器是他们的贪婪的欲望。但是,在这个故事后面还有一个更为基本的本体论结构,这队骑士出现在森林里,他们的使命或许就是寻找黄金宝藏,也就是说,在进入到森林那一刻,他们已经被询唤(interpellé)寻找特定物(objet)的主体,这个特定对象就是黄金与财宝,就像那些在失落无人岛上寻找秘密宝藏的海盗一样。正是这种特殊的意识形态结构,让他们只能在森林和池水中看到黄金或珠宝,而忽略了其他存在物。当身披黄金鳞甲的塞壬女妖出现时,她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存在,而是一堆黄金组成的巨大的物。这也正是失聪骑士最终残忍操作的原因所在,他将眼中的物(黄金和珠宝)与无用之物(塞壬的身体)血淋淋地撕裂开来,而这种残忍背后的动因恰恰是,只有塞壬的黄金鳞甲在骑士眼中才是真正的物,而除了这个物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随意摒弃的。

      正是在这里,我们遭遇了新唯物主义的命题,即物的关键并不在于构成物的是什么物质,或者这个物属于何种实体,而是在于,我们究竟在何种框架下将其建构为一个物,我们如何通过实践活动将物和非物区别开来,我们挖出来的煤矿是物而剩下的煤渣是废品。我们生产出来的商品是物,那些生产剩下的边角料是废品。我们通过数据算法得出的对象是物,那些无法转化为可读的、可理解的对象的剩余数据就是废品。在逐渐走向数字时代时,这种建构物的方式正在日益重构我们的行为与生活,这就是新唯物主义的诞生,在那一刻,我们重复着失聪骑士与黄金鳞甲的塞壬女妖之间的故事,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剥除塞壬的鳞甲,让黄金鳞甲满足于我们意识形态的连贯性幻象,从而将其他剩余的残渣无情地摒弃在水池之中。正是这种新的实践不断重构着我们的日常生活,以及数字空间中的物的神话。为了破除失聪骑士的魔咒,我们势必需要打破拉康式询唤的主体和物之间的意识形态性的关系,走向一种以物体间性为核心的新唯物主义。

      一、消逝的屏幕与去物化之物

      阿甘本在他的《从书籍到屏幕:书籍的前世今生》(From the Book to the Screen:The Before and the After of the Book)一文中曾谈到了从卷轴、抄本到屏幕的转变。在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书的形式是以卷轴的方式存在的,但从中世纪的修道院开始,以装订成册的修道抄本的书的形式逐渐取代了古代的卷轴。卷轴的容量是有限的,同样体积的抄本显然比卷轴拥有更大的文字储存量,于是,抄本逐渐取代了古代的卷轴。不过,在抄本取代卷轴的过程中,不仅仅是技术和文字容量的变化,阿甘本还看到,“抄本引入了一个绝对新的东西,我们对它如此习惯,以至于忘记了它在西方的物质和精神文化,甚至是想象力中的决定性意义:书页。卷轴的展开显示了一个均匀而连续的空间,充满了一系列并列的文字栏。抄本——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书——用一系列界限分明的不连续的统一体取代了这个连续的空间——在这些页面上,深色或深红色的书写栏在每一侧都有空白的边框。完美连续的卷轴包容了整个文本,就像天空包容了刻在上面的星座;书页作为一个不连续的、自足的统一体,每次都将文本中的一个元素从其他元素中分离出来,我们的目光将其视为一个孤立的整体,它需要在物理上消失,以便让我们能够阅读下一页”。①阿甘本看到的是卷轴和抄本尽管在文字内容上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构成书籍的纸质形式发生变化,也势必带来我们阅读和思考方式的变化。从卷轴的连续性阅读,转变成为抄本的翻页式阅读,我们的思考方式也在分页中被分段化,即我们越来越按照一页纸承担的内容来建构我们阅读和思考的观念。这一点十分有趣,如果这个解读成立,那么意味着有一个关键的东西,决定着我们阅读和思考的观念。这个观念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由一种实实在在的物决定的,尽管这个物平常阅读时在我们面前,我们却常常视而不见。这个物就是书页,书页的格式从根本上决定了我们只能翻页阅读,而不能继续按照卷轴滚动的页面来阅读,这样,我们所建立的思想的索引与书页建立起密切的关系,直至今天,我们撰写论文和专著仍然需要在脚注或尾注中标明引述来自书籍的某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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