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8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539(2022)05-0130-18 在当代以分析哲学为主导的行动哲学的研究中,很多时候,研究者所关注的实际上是行动主体的心理机制,例如行动者的动机、意图、选择、决定等,研究者很少去讨论行动本身的结构,更少去讨论行动与行动之间的交互关系,也就是行动的社会结构。① 行动的社会结构在广义上是社会科学研究的对象,也是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理论所关注的重点。因为,生产力、生产关系所透视的正是行动的社会结构,而且是深入到人类行动的社会历史结构的内部动力学机制的考察。因此,它也就逾越了狭义而言的行动哲学,成为将人类行动作为一个从其社会历史存在形态中抽离出来的孤立的研究对象来予以研究的专门学科范式。 当我们聚焦到行动本身的结构这一主题上时,仅凭简单的观察我们就可以注意到如下一个事实,即,任何一个行动一定有始点和终点,这是就行动在时间中的历程而言的;同时,任何一个行动也都有发出者(即行动者)、过程和结果。要说一个行动没有行动的结果,而只有行动的过程,就像说一个行动只有行动本身,而没有行动的发出者一样是荒谬的。 但是,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注意到,由于受到一种历史悠久的哲学传统的影响,研究者们通常会认为存在着两类行动:一类行动是以行动自身为目的的,而另一类行动是以行动的结果为目的的。前者是自由的,后者是出自必然的或者受强迫的。就前者而言,仿佛真的存在只有行动本身、没有行动的结果的行动一样;就后者而言,仿佛这些行动真的只具有外在的目的而不能以行动自身为目的一样。不用说,这个哲学传统的源头就是亚里士多德。 作为当代新亚里士多德主义的一位代表性学者,汉娜·阿伦特在她出版于1958年的著作《人的条件》一书中曾经将人类行动划分为三种,即劳动(labor)、制作(work)和行动(action)[1](7-8)。她用“劳动”来指代维持生命的必需品的生产,用“制作”来指代各种人工制品——亦即用具——的生产,而用“行动”来指代人与人之间的政治的、道德的交往活动。阿伦特对人类行动的这一划分方式当然不是她的首创,而是来源于亚里士多德的传统。因为,她虽然将劳动与制作区分开来,但是,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这二者却被统一为创制行动,它们都是以行动的结果为目的的,而阿伦特所说的行动则毫无疑问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概念是完全相同的,即是目的在其自身的行动。这样,阿伦特的劳动、制作和行动的划分便根植于由亚里士多德而来的思想传统,它们实际上可以按照受强制的和自由的来予以进一步归类,而这实际上也就是以行动的结果为目的的行动和以行动自身为目的的行动的划分。 但是,对于这个看起来非常简洁、非常清晰而且也仿佛非常正确的划分,假如我们稍做反思,便可发现实际上是很难成立的。因为,如果任何一个行动不仅在时间上都有一个起点,也有一个终点,亦即不仅要有一个行动开端和发动者,还要有一个行动的结果,那么,一个明显的事实就是,并没有一个行动是不产生结果的和在行动内部不以结果为目的的。 就拿游戏活动来说——这是人们通常认为是以自身为目的的典型的行动形式——它也并不是没有结果的。无论是球赛还是棋赛,无论是捉迷藏还是嬉戏打闹,一个不产生结果的游戏活动对于所有人来说可能都将是一个冗长而乏味的行动。沉思行动是亚里士多德所推荐的最高形式的以自身为目的的行动,但是,假如它不设置结果并且不以结果为目的,它也将是无聊而乏味的。例如,我此刻的沉思行动显然是以思考出我此刻正在思考的这个问题的答案为目的的,若说我只是为思想而思想,思想而不追求问题的解决,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因此,这里的问题是,为什么亚里士多德会提出上述教条?在笔者看来,上述教条的提出仅仅是由于一个简单的逻辑混淆,即,他将两种不同层次的目的混为一谈了,而造成这一逻辑混淆的根源在于,他企图在人类行动内部建立一个目的论的等级制结构。 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一卷第一章中,亚里士多德谈到了行动的目的结构。为了后面讨论的方便,我们将这一章的全文引用下来,并根据我们论述的需要对它做一个段落划分: (1)一切技艺和一切研究,类似地,一切实践和选择,似乎都在寻求某一个善;因此,人们说得好,善是万物所追求的。 (2)但是目的之间显然有某种区别;因为有一些目的就是实现行动,而有一些目的则是在这些实现行动之外的一些结果;而在那些在实践之外有其目的的实现行动中,结果自然地优越于实现行动。 (3)既然有多种实践、技艺和知识,因此就连目的也有很多;因为健康是医术的目的,船只是造船术的目的,胜利是战术的目的,财富是治家术的目的。在这些之中有一些是在某一种能力之下——例如制缰术和其他有关马的器具的技术是在骑术之下,而骑术和每一种有关战争的实践是在战术之下,以同样的方式其他技术在另外的技术之下——在所有这些技术中,一切统治性的技术的目的比在它之下的目的是更可选择的;因为为了它们的缘故,那些目的才被追求。实践的目的是实现行动本身还是实践以外的另一个东西,这没有任何区别,正像在上述的那些知识中一样。(1094a1-18)[2](2-4)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