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篇体,即诗文的篇章体制。每一首诗歌都有独立的表意结构,有其特定的篇体特征。诗人之主观“作意”是否能让一首诗的表意、抒情结构圆满浑成,决定着这首诗反映的诗学水平之高低。刘勰认为决定篇体的是“骨”与“风”:“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①在一篇之中,如何起笔、定调、铺陈和收束,做到“绘事图色,文辞尽情”②,皆是诗人要考量的方面。 千百年来,类似于“有佳句而无佳篇”的叹息,束缚着人们对谢灵运山水诗艺术的理解。宋代以来,谢灵运就常被视为一个未达到浑成之境的诗人。如严羽虽然称赞谢诗“无一篇不佳”③,但也对谢诗进行摘句,认为谢灵运不长于篇体,其整体气象远不及建安诗歌(参见《沧浪诗话校释》,第158页)。在明清诗话中,这种论调就更为常见,其中张戒之评最为严苛,他认为“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这些句子“稍免雕镌,粗足意味,便称佳句,然比之陶阮以前苏李古诗曹刘之作,九牛一毛也”④。潘德舆说“谢客诗芜累寡情处甚多”⑤,正是因为无法理解谢诗中“理语”的功用,他才会将之定义为“瘠义肥辞,繁杂失统”⑥的“无骨”之作。清代以后,王夫之发出了著名的“非理抑将何悟”⑦之反诘,于是谢灵运诗在篇体之“意”与“势”上的用意⑧,才开始逐渐获得肯定。基于船山“反转”之论,现代学者对谢诗的看法变得更为客观。如萧涤非先生认为谢诗在叙事写景方面是“以赋体施之于诗”,叙事、写景兼备⑨。他还指出《晚出西射堂》“则直以作文章之方法作诗矣,此实开一代之规模”(《谢灵运研究论集》,第11页)。李丰楙先生认为谢诗的篇体意识始于题目的设计,如《游赤石进帆海》《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等,“诗题就是简短的游记”⑩。此类前人之言皆不谬,不过“叙事”“写景”“游记”这些写作归类仍是属于现代人的视角。谢诗的篇体思想,不仅与诗之审美有关,也与诗中所反映的哲学意蕴之本质有关,因此需要回到谢灵运的写作立场,来观察他对诗歌篇体艺术的经营。以下尝试详论,以求教于方家。 一 “酷不入情”与起篇立意 谢灵运的山水诗,相对集中地写于永嘉、临川等地,当时是他在政治上失意、苦闷的时期。因此,谢灵运在山水之间的行走,常被后世评论家比拟为屈原的上下求索或者曹植的抑郁行旅。但是,如李梦阳所说,谢灵运与屈、曹之间的相似只是形似而已(参见《谢灵运研究论集》,第10页),他在山水诗中有超越屈、曹的哲理思致之求。对此,沈玉成先生曾有过讨论,认为王弼、郭象之论,被谢灵运“和谐地结合在失意的精神世界之中”(11)。而谢灵运与屈、曹的本质区别在于,他所追求的“情”之发散,是通过“理”的探索来实现的。关于这一探索的过程,谢灵运往往在诗之开篇,就表明了立意。 谢灵运山水诗哲理思致之求的起点,体现在他对“情”的态度上。《说文解字》曰:“情,人之阴气有欲者。”段玉裁注曰:人之情,即喜、怒、哀、乐、惧、爱、恶、欲(12)。庄子主张“圣人无情”,就是将之视为“人情”的反面,即认为圣人是“有人之形,无人之情”(13)。汉魏至东晋,“圣人无情”是当时名士之通说(14)。王弼提出,圣人有五情并能控制它们,“圣人自是不陷于情,不溺于情,亦自是应物而不累于物,自能常跃起而不滞。然他有中之骨干以为其本,故其喜怒皆为中节之和”(15)。郭象认为圣人的本质是“神人”,精神活动变化莫测,妙不可言(16)。这些关于“圣人”的定义,本质上是在讨论如何建立一种理想人格。现代学者总结说,“圣人无情”实际上就“是指不以喜怒哀乐的情感干扰清静的内心,亦即不动感情,对事物不要有好恶之情,听其自然,这是圣人的道德境界。庄子把圣人作为理想的人格,无情是圣人具备的理想道德境界”(17)。 关于如何对待“情”,东晋玄言诗人曾表达一种至高追求——“悟幽人之玄览,达恒物之大情”(18)。谢灵运对情的追求与此有一致性。谢灵运游于万物之途,以“怀新”“寻异”(19)的态度来对待所遇万物之变化,并试图从富于变化的外在现象背后,寻找到对事物以及事物组成的“玄冥之境”之本体的认识(20)。如在《登江中孤屿》中,诗人最后从孤屿的险恶变化之景中获得了“真”,以此解除开篇所言的“倦”“旷”之情。谢诗写出穿梭险景的游历过程,呈现山水的变化,是为了突出行走其间之人能够顺应并且理解这些变化,从而展现玄学思致之求。正如《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所云:“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抚化”意即“圣人游于变化之途,万物万化,亦与之万化”(21)。唯有如此,方能不守故,不积情虑,臻于无情,有益于摄生。 逃离了世情才能实现遁世,才能获得接近“大情”的可能。谢灵运山水诗常在起篇之句中,似乎就灌注了深刻的哲思。如《登池上楼》起篇言及潜虬、飞鸿,颇有反讽之意,是说“虬以潜处而自保,鸿以远飞而去患,灵运既羁世网,故有愧惭虬鸿之义”(22)。而此诗末句呼应的,便是首句的俗网之困,曰“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23)。“持操”之典引自《庄子》罔两责影之言,而“无闷”即是《周易》所云之“遁世无闷”(24)。 谢灵运对待“世情”的处理方式,并非是“骚怨”模式的质问或者悲叹,而是倾向于寻求经过万物的净化来达到“无情”之境。按照郭象玄学的理解,陶渊明所谓“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25)的精神解脱方式,属于凡夫俗子之所为,非至人之所为:“言凡子所为,外神劳精,倚树据梧,且吟且睡,此世之所谓情也。而云天选,明夫情者非情之所生,而况他哉!故虽万物万形,云为趣舍,皆在无情中来,又何用情于其间哉!”(26)而玄学崇尚的对待天地万物的态度,是要“观其形容,象其物宜,与天地不异”(27)。也就是说,玄学意义上的真正解脱,是要通过观天地、法至道之生成等途径才能实现,而不是用“且吟且睡”的方式来让烦恼拂去一时而已。在玄学概念中,一切事物只要存在,那么它的生生化化是没有穷尽的(28)。无情之求的实质,就是要“与物共”(29),“随物化”(30),归于自然而已。所以,要让心能从日常思虑活动中解脱出来,解脱至无思无虑、淡泊自持的状态,人之自我、本性才会得到显现,这样才能与物达成平等,从而去理解物之“独化”。而谢灵运将山水视为万物,在其间穿梭往来,以获得解脱与净化,而他对山水的赏爱,往往控制在“似喜”(31)的程度,以符合“物来乃鉴,鉴不以心,故虽天下之广,而无劳神之累”(32)“不以物伤己也”(33)等玄学准则。